四?月桃花烂漫,京郊大草原早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围住,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明?黄的帐篷搭在高台之上,明?黄帐篷之下?则是各家绣有?名姓的帐篷。越是靠近天子帐帷,越是位高权重。
摄政王的明?黄藏帐篷紧紧依靠着天子之帐右侧,再旁边便是南安王府的帐篷。明?黄帐篷左侧则是福嘉的帐篷。
宁瑾欢坐处略比南安王府高出一头,她得意地看了眼依偎在南安郡主?身?侧,观看马球赛的明?溪。
福嘉姑姑已收她为义女,等她及笄后,她会去太后面前为她请封翁主?。
说来也是,南安郡主?不过是个?郡主?,南安王又是异姓王,怎能和真正?的皇室血脉相比。
那个?抢走属于她的一切的野丫头,只配被封为一个?小小县主?,低她一头。
况且,今日过后,她必将颜面尽失。
只怕到时?候还能不能保住清河县主?的封号都还未可知,只有?嫁与那个?山野村夫潦倒此?生,永永远远被她踩在脚下?。
想到此?,宁瑾欢愉快地看起马球赛。
明?溪感知到方才宁瑾欢的视线,并没当一回事。
她挽起南安郡主?的胳膊,伸手遥指马球场上的一人:“阿娘,看那人。”
南安郡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通体枣红的骏马上驮着一位身?着墨色箭袖圆领袍的郎君。
郎君剑眉星目,肩扛偃月杆。方才将球击进门洞,他脸上还挂着灿烂笑容,衣袂随马蹄疾驰飘扬,衬得他愈发神采飞扬。
“那是谁?”南安郡主?轻问。
与此?同?时?,风流斜倚的摄政王招来蓝衣护卫,面色不善地盯着场中那人:“他是谁?”
南安王妃寻着小女儿的视线望过去,扯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今科探花郎。”
南安郡主?没多想,随口?称赞:“倒是一表人才,担得起探花郎之称。”
探花郎不同?于状元郎。状元多考究学问,探花郎则在考究学问的同?时?,还要顾及容貌。
唯有?才貌双全的青年才俊,才有?被钦点为探花郎的资格。
天子还有?两年弱冠,摄政王有?意让天子独自历练,培养亲近朝臣。
今朝春闱殿试,他并未插手,只听说今年的探花郎面如冠玉。今天一见,方知名不虚传,但细细看来,比起他还是差点。
修长的十指相互交叠托着下?巴,摄政王狭长的眼眸半眯:“你说,本王不如他吗?”
蓝衣护卫被摄政王的问题砸懵,试探性问道:“殿下?指的是?”
半晌,摄政王意兴阑珊挥手:“罢了,福嘉将人送进来没?”
一听是正?事,蓝衣护卫登时?抱拳:“大长公主?殿下?的人已让高大郎混入马球场,想来这轮马球赛结束,他便会出现在人前。”
被明?溪威吓一次的高大郎,没有?那个?胆子再在众人面前攀咬她。
那日他本打算替高大郎更换户籍,好让福嘉再无法找到他。谁知明?溪二话?不说就拒绝他,还叫他一定不要阻止高大郎混入马球场。
今天好戏开场,他倒要看看小姑娘怎么倒打一耙,牵扯出藏在身?后的福嘉。
思索间,一场马球赛结束,意气?风发的郎君齐齐下?马,单膝跪在少年天子面前等候嘉赏。
摄政王状似漫不经心瞥了眼明?溪,只见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探花郎身?上,索性偏头不看。
才多大年纪,就春心萌发,等会儿他便寻个?空档说给南安郡主?听,让她阿娘亲自训斥她。
突然,一个?身?着棉麻粗布的农夫突然出现在宽阔的马球场上,惹得场中议论纷纷。
摄政王放眼望去,不是前些日子被赐了贴加官的高大郎还能是谁。
马球赛将才结束,皇姐真是急不可耐。
天子盛会突然出现来路不明?之人,担心会有?贼人刺驾,本就一直警惕的禁军赶忙将高大郎押解下?去。
“慢着。”男女之声同?时?响起。摄政王顺着声望过去,是福嘉。
福嘉亦望着他,心道她这个?皇弟平素懒得理会这点小事,今天怎么突然开口?。
不过有?他开口?留下?那农夫,促成此?事功成,福嘉发自内心冲望过来的摄政王一笑。
“天子盛会,戒备森严,岂是一介农夫轻易就可混入,”福嘉笑道,“正?好一轮马球赛结束,陛下?不若趁此?空档,细细查问一番。”
天子下?意识转头询问摄政王的意见,见摄政王微微点头,扬声道:“传朕令,将那农夫带上前来。”
不多时?禁军押解高大郎走上高台。
高大郎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天下?之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直磕头:“高大郎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郎磕头声不小,天子听了不免感到额头疼,手指轻点檀木桌。
候在天子身?侧的内侍,见状捏着尖细嗓音问道:“咱家问你,你可是意图行刺陛下??”
谋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高大郎吓得小腿肚哆嗦个?不停,忙说:“不,不是。俺,俺不是要行刺陛下?。俺是来……”
“那你是如何?进得这戒备森严的马球场?”内侍吊着眉梢,尾音婉转,“嗯?”
高大郎颤颤巍巍说道:“俺是跟着一位贵人进来的。”
“贵人是谁?”
“南安王府清河县主?。”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万千目光齐刷刷射向南安王府的王帐。
有?不屑,有?得意,有?担忧,大多都落在出落的亭亭玉立的明?溪身?上。
这位弃父而去的清河县主?近来风头极盛,一则是因为她出生就被调换一事;二是因为她在精贵的娇养下?渐渐绽放,显露出倾城之资。
宁瑾欢嘴角上扬,得意地望向置身?于漩涡之中的明?溪。
不过一年光景,她从?前的风光皆被她夺去,就连摄政王都对她青睐有?加。
凭什么!
她的模样品性哪点不如她,摄政王何?以要对这个?乡野农女另眼相看,还将象征身?份的玉扳指赐给她。
好在今日,她的好日子就要彻底结束。宁瑾欢长吸一口?气?,一年的郁郁不平总算可以烟消雾散。
明?溪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走到少年天子面前跪下?,朗声道:“臣女不曾做过此?事。”
南安王妃吩咐女使看住爱女心切的小女儿,自己拄杖立在明?溪身?后,言辞铿锵有?力。
“老身?可为玉儿作保,她自出府门起便未离开老身?半步。此?人出现在此?,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玉儿。”
“王妃年事已高,切莫心急,”天子命内侍搬来一张黄花梨木椅,“王妃先请坐下?。倘若清河县主?委实?遭人陷害,朕定会还其清白。”
“多谢陛下?。”南安王妃颔首致意,像一座山似的坐在明?溪身?后。
巨大的阴影顷刻间明?溪笼罩,以无言的姿态默默支持明?溪。
内侍继续看着高大郎问道:“你可以知诬陷清河县主?是何?罪名?”
高大郎茫然摇头,内侍冷声说道:“杖五十,发配岭南。”
岭南多毒虫鼠蚁,就算是青壮年发配岭南,也少有?回来的人。
高大郎磕头说道:“俺不敢扯谎,俺与清河县主?是旧相识。”
旧相识有?很多种?含义,可以是过去的朋友,也可以是过去相好之人。
不过一男一女用旧相识相称,只怕是第二层意思。
明?溪微微一笑,直接应下?此?事:“是,臣女与他本为旧相识。”
“当年臣女有?幸被农妇高三娘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收为义女。他便是高三娘之子,臣女曾唤他一声大哥。”
“既然如此?,为何?县主?方才说不知此?事?”天子沉声问道。
明?溪规矩道:“禀陛下?,方才他说他跟随臣女入内。臣女并不知此?事,故而这般回答。”
天子垂眸看向高大郎,天下?御驾前,高大郎不自觉抹了把汗。
他吭哧好久,最?后红着脸说道:“清河县主?爱慕于俺,她派人对俺说,马球会那天会让人带俺出现在马球场上。到时?候只要俺请陛下?赐婚,她就可以嫁给俺。”
此?话?一出,少年天子的脸上似乎出现几条裂缝。
他强装平静地打量拥有?沉鱼落雁之资的明?溪,一边又扫过黑壮普通的高大郎。
好半晌,少年天子得出一个?结论,高大郎好生不要脸。
一阵清脆的笑声打破众人听见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后的寂静。
白悦捧着肚子大笑:“欢儿,清河县主?竟然爱慕这个?人,还想……还想与他成亲。”
宁瑾欢没能拉住幸灾乐祸的白悦,由她而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嘲弄的笑声,臊得高大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白娘子此?言差矣。”肩扛偃月杆的新科进士还站在高台之上,探花郎最?先从?高大郎的旷世奇言中回过神来。
“在下?从?前虽未见过清河县主?,却也听过清河县主?受人称赞之事,”探花郎冲天子拱手作揖,“清河县主?蕙质兰心,岂会做出如此?背德之事?”
探花郎顿了顿:“况且,清河县主?国色天香,此?农人言辞粗鄙。敢问这位兄台,你是如何?敢大言不惭说出清河县主?爱慕你这种?话??”
摄政王欣赏地瞥了眼探花郎,把天子憋在心里想说又不好说得话?说出口?:“这人好不要脸!”
高大郎脸红的像猪肝,吭哧辩解:“清河县主?是俺娘买给俺的童养媳,从?小给俺暖床,她爱慕我有?什么稀奇的。”
天子异样的眼光落在明?溪身?上,本因摄政王那句话?才恢复平静的心绪又掀起万丈波澜。
摄政王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这就是她所谓的好戏?早知今日,他就该一刀结果了他。
明?溪神色如常,淡淡道:“高三娘确实?将我买下?,但不是为给大哥做童养媳。”
事已至此?,众人都以为她的平静只是强弩之末。
不论高三娘买下?她是收为义女,还是做童养媳。在世人面前,她就是一个?给那农夫暖过床的童养媳。
宁瑾欢依偎在福嘉怀中,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畅快大笑。
福嘉爱怜地抚过宁瑾欢温软的脸颊,低笑道:“今日过后,她的名字再也不配和你并肩。”
“春丫妹妹说得没错,”突然,高大郎在众人唾弃的目光中紧张开口?,“阿娘当年买下?她,确实?不是为给俺做童养媳。”
“俺娘就俺一个?孩子,听村里老人说儿女双全有?福,为了添福气?,阿娘买下?她收为干女儿。”
“县主?妹妹从?小都是跟阿娘一起睡,从?来没给俺暖过床,俺把她当做亲妹子看待,没有?要她做童养媳的心思。”
不过片刻功夫,高大郎瞬间改口?,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宁瑾欢抓住福嘉的衣袖,心底没来由一慌。
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摄政王闻言轻笑,将心放宽,安静欣赏小姑娘安排他看的一场好戏。
“欺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内侍干咳一声,窃窃私语渐渐小了下?去,“你刚才为何?不这样讲?”
高大郎连忙哭天抹泪:“皇上可要为俺做主?,俺也不想这样讲。都是带俺进马球场的那个?贵人给了俺一千五百两银票,要俺这么说。”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千五百两银票,内侍立即呈到天子御案前。
“俺与县主?妹妹好歹兄妹一场,不肯诬陷县主?妹妹。那个?贵人就抓了俺娘,用俺娘的命逼俺。”
“俺想着皇上是明?君,爱着俺们这些小老百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大郎磕头说道,“等俺依照贵人的吩咐照做后,再说出实?情。这样俺既没有?哄骗皇上,还完成贵人的吩咐,俺娘也可以活下?去。”
天子很想说一句朕爱美人不爱你,转念想想天下?万民皆是他的子民,他不能以貌取人。
天子沉声道:“你可知,就算你完成那位贵人的吩咐,在你说出实?情后,他依然不会饶过你的母亲。”
“啊?”高大郎紧张地挠头,他求救似的望向明?溪,“县主?妹妹,俺只是想救俺娘……”
话?未说完,一个?精壮的汉子哭声凄厉,吼得明?溪耳朵疼。高大郎不去戏班子唱戏,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大嗓门。
明?溪温声安抚:“大哥莫怕,有?陛下?在,三娘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天子放缓语气?:“朕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带你进来的贵人长什么模样?”
高大郎适时?止住哭声,一抽一抽地说:“俺记得,贵人是一个?中年妇人,算不上慈祥,头上没戴多少珠宝首饰。”
天子嘴角抽搐,场中这样打扮的中年妇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高大郎环视场中众人,视线落在福嘉大长公主?帐中一人身?上,那人身?子略微侧过,看不清正?脸。
高大郎疑惑的望过去,低声说道:“好像。”
“陛下?面前,大声回话?!”内侍沉声呵斥。
高大郎立即来了精神,指着那人大声说:“俺看那个?人好像领俺进来的贵人,只是她身?子侧对着俺,俺看不真切。”
话?音才落,立即有?两个?禁军将那人押至天子面前跪下?,正?是江阴侯府小娘子宁瑾欢的奶嬷嬷。
宁瑾欢登时?跪在天子面前,紧张叩首:“臣女不知此?事,一定是他栽赃陷害臣女。”
天子沉默地盯着和她称得上青梅竹马的宁瑾欢。
此?事一但牵扯到她,他便瞬息明?了今天这场闹剧为何?出现。
天子缓缓吐出一个?字:“审!”
奶嬷嬷还没来得及辩解就便禁军押解下?去,再被拖至圣驾之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禁军统领跪呈供词:“启禀陛下?,犯妇都已招认。她奉宁娘子之命带人将高三娘绑在城郊破庙,又亲自交给高大郎一千五百两银票,要高大郎攀污清河县主?,目的是毁清河县主?名节。”
“再审!”天子面色如霜,缓缓吐出两个?字。
这次受审之人便是小身?板不停颤抖的宁瑾欢,两个?嬷嬷强拖宁瑾欢退下?。
路过奶嬷嬷身?边时?故意停了一下?,好让她看清血肉模糊的惨像。
“陛下?且看在欢儿是臣养女的份上,莫要……”
福嘉的话?还没说完,被天子沉声打断:“朕说再审,姑姑是要做朕的主?吗?”
小半个?时?辰后,嬷嬷拖着头发杂乱,身?形狼狈的宁瑾欢再次回到高台上。
宁瑾欢瘫软在地上,额上满是汗珠,瞳孔里还带着深深的惧意。
“禀陛下?,宁娘子已将今日之事全部招供,”嬷嬷恭敬地呈上供词,顿了顿,“另外,她还吐出好多事。”
天子轻揉眉心:“何?事?”
嬷嬷娓娓道来:“除却教唆宁家少爷对清河县主?恶语相向,以及故意教导县主?错误规矩,企图引·诱县主?出丑外,还有?一事与福嘉大长公主?殿下?有?关。”
“放肆!”方才被天子震慑的福嘉突然喝道,“本宫和亲塞外,有?功于社稷,岂容你信口?雌黄。”
清脆的掌声从?天子右侧传来,摄政王漫步走至明?溪身?后,戏谑一笑:“这么多年,皇姐倚仗有?功于社稷和小单于的尊敬,横行妄为,鱼肉乡里。”
“本王若是皇姐,是再无脸面称自己有?功于社稷。”
当摄政王站在身?后,明?溪顿时?生出一种?此?事即将尘埃落定的心绪。
在天子和摄政王的授意下?,嬷嬷继续说道:“福嘉大长公主?殿下?曾命人教宁娘子青楼烟花之道,好让她误导县主?。目的是为了在侯府认亲宴上,使众人以为县主?曾流落青楼。”
“好在县主?聪慧,没有?上钩。”末了,嬷嬷补充道。
方才落在明?溪身?上的鄙夷不屑,此?刻通通落在福嘉大长公主?和宁瑾欢身?上。
还坐在福嘉帐中的白悦傻了眼,这和宁瑾欢告诉她的完全不一样。
宁瑾欢说她对乡野丫头十分谦卑友善,那丫头却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刑讯嬷嬷是宫里的人,比起宁瑾欢告诉她的,显然供词更有?分量。
白悦羞愧地走回自家的帐篷,明?溪余光看见,没有?为难她的打算。
一直沉默不语的南安王妃一言不发跪到地上,然后掷地有?声地说道。
“请陛下?给清河、给老身?,也给南安王府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