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一个眼神,云梅福灵心至朝外院走去。
兰香将拆了的信递给明溪,通读下来,颇觉反胃。
上面写了些关心之语,叮嘱她好生调理,切莫太过劳累,又述了些许衷肠,最后提了首情诗,聊表爱意。
他是如何做到心怀算计,却又能写下如此情意缠绵之话,这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正巧太子身边的宫女阿碧捧着精致的食盒走来:“殿下记挂小姐,特命奴婢送来百合南瓜露,冬日里吃来最能养血安神。”
捏着薄薄一张纸,明溪望向摆在桌子上,还散发着热气的百合南瓜露,忽地笑了。
破落户就是破落户,两瓣嘴皮子一张一合,好话谁不会说。信纸被扔进炭盆里,不一会儿化作飞灰。
阿碧讶异:“恕奴婢多嘴,小姐这是?”
明溪露出一丝厌恶:“方才顾世子将信交与我,左右是些关切之语,没甚新奇。”
记下顾世子,阿碧神色严肃,匆匆告退。
远远目送顾泽出府,云梅寻着他的足迹走过,低头瞧见零落成泥的红花,疾步回到花厅,打起门帘进入暖阁。
明溪端坐窗下,脚边放置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阁正中的铜炉里升起袅袅香烟,打眼望过去,仿佛置身云雾之中,衬得她越发出尘。
“顾世子出去时,随手摘了朵梅花,”云梅屈膝,“奴婢待顾世子走远,上前瞧了,花瓣细碎撒了一地,白里透红。”
执笔的手一顿,墨晕染开,兰香连忙铺了张新宣。
笔尖悬了又悬,明溪放下笔,状似漫不经心:“一朵花罢了。”
兀自将这茬放下,明溪拿起一旁的礼品单子。满目红纸喜庆,看起来却是触目惊心。
就好像秋将军被顾泽出卖,于乱军之中血战,汩汩鲜血从伤口流出,染红荒漠。
强自振作精神,明溪愈发坚定,她的家破人亡,这一次要他来偿。想通这一层,她专心浏览礼品单。
再过不久就是年节,各庄子的孝敬陆续送来府上。幸有石先在外院忙碌,将军府不至于乱了阵脚。
林虎被婆娘牵连,同打了五军杖,所幸皮糙肉厚,好得快差不多了。有此番教训,他不敢再中饱私囊,行事也规矩许多。
况且明溪本就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日后将军府所有一切都将会是她的,包括他们的籍契。
将军府管事权自然在她手中。
她把外院全权托付给了石先,内院又由她和田嬷嬷打理。
不论林虎如何不甘,他也只得屈居石先之下,掀不起大浪。
明溪自是不担心庄子出事,眼下她要烦的是另外一件事。
往日各府的赠礼皆是由林虎家的一手操办,也正因如此,给了她从中谋利的机会。
谋利倒也罢了,不过是银钱上的损失。问题出在林虎家的筹备之礼,实际上并不与钟鸣鼎食之家对等。
这高门大族送礼颇有讲究,除了亲疏有别,更是尊卑有度,一点都马虎不得。
林虎家的不晓得各中关系,送礼单看职位高低,是否皇亲国戚,送的不伦不类。
从前她还是明家二房四姑娘时,跟着母亲筹备过。不过那时大梁都由母亲挑着,她只是划水图一乐呵。
对着礼单纠结一夜,翌日晌午,明溪捧着礼单来到唐祭酒家。
唐家世代读书清流之家,没成想这一代的女儿大大咧咧。
唐夫人尤其欢喜明溪上门,只盼着那不成器的女儿能跟在明溪身边耳濡目染,收敛几分心性。
说明来意后,唐夫人热切地拉起明溪的手,慈眉善目:“什么叨扰不叨扰,你既上门来找婶婶,便是信得过婶婶,婶婶又岂有不帮之理。”
明溪还未来得及福身道谢,便被唐夫人拽起来,挽着手朝暖阁走去。
婢女打起门帘,明溪一眼就看见唐听澜坐在雕花圈椅上打盹。
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夹了一支浸墨的笔,身前摆了本账本,账本上滴了几滴墨,黑乎乎一团。
唐夫人没好气地上前,拍醒一点贵女气派也无的女儿。
唐听澜一时不察,猛地一哆嗦,唰的一下站起来,撞得唐夫人登时倒退两步。
还是明溪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磕到桌角。
唐夫人气不大顺:“你看你可有半分小姐模样,”望向明溪时又满目怜爱,“但凡你能得婉儿半分性情,我也不至于如此忧心思虑。”
唐听澜鼓着腮帮子,气鼓鼓道:“好说好说,母亲认下婉婉做义女,这不就得了婉婉半分性情,我也好解脱。”
明溪睨了少女一眼,知道她这是吃醋使小性子,扶着唐夫人坐下,哂笑:“婶婶说笑了,女儿家都是娇客,唯有未出阁时最为恣意,我羡慕听澜还来不及。”
娘看女儿自然是心疼多余苛责,加之明溪所言,她很是受用。
唐夫人笑着命人摆了本新账本在唐听澜面前,专心致志与明溪解说各家的关系,以及送礼详情。
“将军位高权重,无需靠送礼拉拢人心。往日将军府没有女主人,所送之礼虽不合适,却也无人多说什么。今你接任管家之权,自是要好生斟酌,以免给他人留下话柄,以作攻击将军之筏。”
唐夫人在礼单上勾画:“将军陪伴陛下从封地走来,还曾救过陛下的命,最受陛下信任,阿谀奉承之人自是不少。你收礼之时切要注意这些人所送之礼,能拒便拒,不能拒还了同等的礼也就罢了……”
讲了快半个时辰,若不是口干舌燥,唐夫人还能继续讲下去。
明溪怕唐夫人止不住,连忙说先让她自己个儿捋一捋,小半个时辰后总算弄懂了各府关系。
简而言之,送礼回礼是一门中庸之道。讲究的是既不出格,又不过于简朴,以至于落了将军府脸面。
想通后正欲道谢回府,只见唐听澜眼角抽疯一样给她使眼色。明溪抬眼望向密密麻麻的账本,颇为同情。
“我画了幅红梅图欲赠予婶婶,今日出来的急,忘带了,不若叫听澜同我走一趟,拿了红梅图供婶婶赏玩。”明溪说得煞有介事,唐夫人叮嘱女儿不许乱跑,意思是准了。
才出暖阁,唐听澜高兴地跳起来:“自从书院休学,我便被母亲拘在家里看账本。上次要不是殿下宴请,我只怕也出不去。”
“你是账本没看够,怕婶婶听不见,再嚷嚷大声点,自有婆子押你回去。”唐听澜闻言立即闭嘴,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生怕被捉回去看账本。
竹清扶着明溪上马车,唐听澜也从另一边爬上马车,钻进暖烘烘的车厢里不住感叹:“我心向自由,奈何母亲不许。”
“得了,怎么谢我?”明溪促狭一笑,“谢轻了,我便将你还给婶婶。”
唐听澜脑袋拱到明溪腿上,像猫一样求饶:“好婉婉,但凡你开口,我没有不依的。”
明溪微微低头,一眼看见她发髻间斜插的红宝石钗。
这钗与杜小将军赢的那支本是一对,指尖拂过宝石钗,明溪忽地有了主意,笑道:“借你宝石钗供我赏玩几日,可乐意?”
唐听澜毫不犹豫取下钗递给明溪:“送你便是,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些钗饰。”
明溪把玩宝石钗,公主殿下之物做工自然精细,所用宝石亦是上好的鸽子血,一般为御用贡品。
陛下顾念旧情,素日赏赐大方,将军府库里恰好有御赐鸽子血,明溪将宝石钗收进袖中。
马车方驶入将军府,一直候在侧门的云梅急忙上前打起帘子,道:“太子殿下已在正厅等候多时。”
“殿下来找将军吗?”唐听澜探出脑袋,复又觑了眼讶异过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明溪,“我怎么觉得你早知殿下会来。”
葱根般的食指轻点唐家姑娘的额头,明溪下了车,哂笑:“你当我是天上神仙菩萨,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耳畔传来唐听澜絮絮叨叨的声音,明溪没功夫理会,脑海里盘旋着话本所写:
抚远侯世子夫人殁后,太子殿下不久也缠绵病榻而薨。
本以为只是偶然,那日她晕厥过后他的表现,以及日复一日的汤药点心,明溪逐渐瞧出点苗头。
直至今日,方能肯定。话本中太子虽对秋将军敬重,为免勾结重臣嫌疑,从未踏入将军府。
宫女回到东宫,定是将顾泽造访并送书信一事告知,太子殿下按捺不住,亲上将军府。
不得不感叹,如果秋婉没有把一颗心扑在所谓男主身上,而是分一点心发现太子殿下止于礼的爱慕,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止步于正厅前,明溪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思,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抬头凝望阴沉沉的天空。
太子早听随侍禀报明溪已入府,迟迟不见人影,踱步朝外走去,哪知入目便是一幅美人捧雪图。
雪狐皮与檀木走廊相互融合,女子肌肤似雪,彰显别样的清冷尊贵。
余光瞥见明黄衣袍,唐听澜轻拽明溪衣袖,两人福身:“太子殿下安。”
太子温和地凝望清冷的女子,昨日阿碧来报,收到顾泽书信的姑娘面露厌恶,将之扔进炭盆烧成灰烬。
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没那么喜欢顾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