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镇国公府,明净的书房里。
晁方翼身形魁梧,端坐着也满是迫人的压力,他看着面前的嫡子容色冷肃,暴起青筋的手搭在扶手上,似在忍着极大的怒意。
他时常觉得这个儿子同他一点也不像,面如冠玉,清朗儒雅,一点也不像是武将家养出来的儿郎,倒是同永定侯府宋家那群人像了个十足十。
镇国公和永定侯都是大业开国之初马背上封的功勋,一代代传下来两家走的路已然不同,镇国公府的子弟依旧走的武路,而永定侯府从很早开始就转武为文,到了现在子侄多任文官。
但两家的往来在没有因此断了,晁方翼娶了永定侯府当初名满盛京的三姑娘宋锦,然最后只成了一对怨偶,宋锦留下一子早早香消玉殒,两家也因此结了怨。
想起早死的发妻,晁方翼的怒气并未压下,反有些更怒,“你还当不当自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一言未留离京数月,甫一回京就去了宫里,你当有太皇太后护着你,我就不能将你如何了吗?”
随着一声声的怒喝,书房的窗子也跟着抖了抖。
“二弟是文人,多爱游学访师,想来只是一直忘记了同家里告知一声,”一直站在晁方翼桌案后侧的男子突然出声,手下也为晁方翼斟了一杯茶,安抚道:“父亲还是莫怪二弟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似将晁方翼的怒更点了上来,晁方翼豁地站起身,怒瞪向晁屿:“忘?能忘了数月?如果不是诗作传到了京城,旁人问起来,我这个当爹的还不知自己的儿子去了扬州。”
“父亲若是训完,我还有事,便先退下了。”晁屿黝黑的眼眸带嘲地扫过开口的男子,连带自己的父亲晁方翼,沉沉的目色中忍耐似乎到了底。
他不待晁方翼准许,转身离去,一呼啸从他的身后而来,微侧了身子,依旧被扫到了一点,四分五裂的砚台落在身前,浓黑的墨汁飞溅,肆意的墨点染了他的衣袍。
他脚步只顿了一瞬,便继续往外走去。
“世子,”守在书房外的李棹看到晁屿立马跟上,有些委屈地喊了一声,里头的动静想不听见都难,为自家世子感到难受。
哪有亲爹会不管不顾地用方砚砸亲子?简直比仇人都不如。
若不是一直有太皇太后看顾着,常接世子进宫陪伴皇上,世子如今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
看着鲜花着锦的镇国公府,实则满是吃人的危险潜伏,镇国公府有八房,其中嫡出的就有五房,但非一母所生,老国公在原配去了后,娶了继室,也就是如今府中的袁老太太,袁老太太生有三子,分别是四爷五爷七爷。
老国公在时,各房私底下虽然多有龃龉,但面上都算和谐,然人一去了后,接过国公位的晁方翼就面临了诸多暗中的压力,不得不披挂上阵前去边境,独留妻子宋锦操持着偌大的国公府。
晁方翼寻常少有回京,可后来有一次,他从外头带回了一方姓女子,同那女子的孩子竟比世子晁屿还大两岁,甚至还生下了第二子,不得不将人带回来的缘由正是二子身子弱,受不了边地的风沙,需要到京中将养,所以趁着入京述职干脆将所有人都带了回来,让宋锦安排住处。
宋锦从来不知他竟然在外头还有一个家,打翻了方氏敬上的茶水,她也是家中娇女,昔日女学中的佼佼者,她觉得夫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正是有如她夫君那般的男子守住了边地,才有了大业内里的平和,所以她心甘为之操持剪不断理还乱的镇国公府,可她的夫君给她带回了什么?
欺骗、还有两个庶子,她日日期盼着他回京,可他们短暂温存时,他是不是在惦记着远在边地的另一个家?他可有想过她一个人在镇国公府都面对了什么?当她独自面对分娩时,他是不是守在另一个女子的身边低声安慰?
宋锦无法接受这一切,即便晁方翼同她解释方氏的兄长有恩于他。
报恩的方式千千万,为何偏要用娶的?便是娶了为何又要瞒上许久?
宋锦与晁方翼没有谈拢,方氏同她的两儿只能没有名份地暂住在国公府中。
国公府中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时又值帝王病危,朝堂动荡,等晁方翼扶持幼帝登基成为三公之一时,府中也出了许多的事,传出了宋锦同人私会的丑闻,甚至还有小世子非晁方翼亲生的流言传出。
刚跃高位的人怎么能接受这种背叛与流言,在一次夫妻的争吵后,宋锦忽地跳了井。
永定侯府也不是没有来找过说法,但终究是晁方翼位高权重些,幼帝也还需他的支持,便是作为宋锦姑姑的太皇太后也不好在此事上插手太多,事情的最后晁屿封了世子,方氏永远也不能被扶正。
然而后宅中的凶险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晁屿七岁时发了一场高热险些病死,是其姨母不顾阻拦冲进了镇国公府照顾,后又进宫求了太皇太后,才将人接进了宫中当小皇帝的伴读。
这么多年来,世子与镇国公的关系就没有和缓过,李棹也不是第一次为世子感到愤慨,越想越气,脚下的步子迈过了晁屿,同转角处的忽然跑出来的人影撞了个对冲。
李棹本就人高马大,被他撞到的公子往后跌了几步。
晁安被小厮扶住,眼神却满是欣喜地看向晁屿:“二哥,你回来了!”
晁屿神情冷淡地绕过晁安,晁安却并不放弃,亦步亦趋地跟着:“二哥,我看到你从扬州传来的诗文了,我读了很多很多遍。”
“我最近也做了几首诗文,二哥可不可以指点指点我?”
晁安比晁屿矮了大半个头,一边走需要一边仰着些头同晁屿说话,一个不留意被台阶绊倒,先是磕到了长廊的美人靠,又从台阶上滑了下去。
一旁的小厮急忙去扶,只见十公子的额头又肿又紫还渗出了些血,心中焦急一片,一会要拿帕子为公子擦拭,一会又让人去请大夫。
“都不许去!”晁安自己用帕子捂着额喝道,有些可惜地看向消失在转角的晁屿,向身边的小厮警告:“谁要是把今天的事情告到母亲那里我就将他发卖了!”
他口中的母亲正是如今掌着大房的方姨娘,她虽不能正经当镇国公的夫人,但她经营这么多年,又有现常居京城的晁方翼撑腰,府中的人谁不尊称一声方夫人。
晁安正是她同晁方翼的二子,当初那个体弱需要回京将养的孩子,这么些年来身子依旧不见大好,他习不了武,也偏爱看书做文章,可方姨娘知晁方翼一直不喜大业崇文的做派,便也不许他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更不许他有想去国子监念书的想法。
整个府中他最崇拜的就是晁屿,若是二哥能略微指点他一些,他能高兴上数月,然而,晁屿的眼中从来没有他,那是比厌恶更加不屑的漠视。
令他痛苦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都是为什么,幼时有一次,他明明没有生病,但方姨娘却将镇国公府常请的郎中都请来了,要他们为他看诊配药。
他也是后来才知晓,二哥在那个时候发了一场足以取掉性命的高热,而整个镇国公府中的人都在观望,这是一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谋杀。
方姨娘想去除挡了亲子继承爵位的晁屿,而袁老太太等人也等着晁屿死去,永定侯府定不罢休,还有宫中的那位太皇太后坐镇,最后世子的位置说不得就要落到其他房中。
若非后来二哥的姨母闯入,引来宫里的人,方姨娘还未意识到自己一旦真的害死了晁屿会闯下多大的祸,她心有余悸地同乳母说了自己的害怕,意识到在她的身后还有如袁老太太这样杀人于无形的庞然大物,她差点就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子。
她在吐露自己的害怕后才发现幼子因躲避吃药藏到了她的桌下,将她同心腹说的话都听到了。
晁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母亲有那样不安又可怕的一面,她要他忘记听到的内容,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父亲。
他答应了,但母亲仍旧不放心,以生病为由不许他出门,而且不断地继续喝药。
可那时候他才几岁啊,方姨娘越是关着他,反让他将听到的内容记忆得更深刻,直到多年后才懂得了其中的暗藏的杀机。
可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这些秘密一直被他压在心底。
“咳咳咳——”晁安剧烈地咳嗽,本捂着额的帕子立马被他捂着了唇,掩住了几丝血痕,“回吧。”
李棹在撞到晁安后很是嫌弃地拍了拍衣襟,“怎一回来就遇到了这个病公子,真晦气。”
“世子,方姨娘等不会又借机挑事吧?要不还是搬去外头吧。”
本就是因晁方翼强迫的缘故才回来一趟,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搬的东西,但晁屿依旧道:“多搬些。”
“再去账房将这几个月落下的月例领了。”
作者有话要说:晁世子的已知属性:不太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