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纷纷扬扬,马车驶过,将还未铺起的薄雪碾成泥水。
一路走停,顾清月终于赶在冬至前回到了京城,她撩起车帘,不住地看着沿途的景色,同她离开时唯一的不同就是季节,白霜挂满枝头,便是最好的宝石攒树也比不上天地的造化神奇。
又行了半响,行车过了城门,驰过朱雀大街,拐进了崇义坊,在武安侯府门前停下。
陈氏揪着帕等在门前,甫一见了顾清月,几步上前,先拉着人打量了一下,随即就是伴着怜爱关切的各种嗔怪:“小没良心的丫头,你说说你,我已经给你去了多少次信催你回京?”
“你倒好,捡着信回,还将我送去的康嬷嬷也扣押了,就仗着有人给你撑腰无法无天了是不?”
“你舅舅也真是,原都定下回来的日子,又说要留你几日,你们就合着气我吧!”
陈氏攒了许多的怨气,对着女儿一口气地吐露,顾清月乖乖巧巧地跟在她的身边,认错态度良好,但听进去了多少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陈氏没有先带着她回二房的院子,这刚回来合该先去见一下老太太,老太太也是日日盼着她回来的。
玉璋堂中,老太太翘首,柳氏贴心地派了丫头到院门去守着好及时通报。
罗氏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暗揪了揪帕子,老太太是个偏心的,三个姑娘,两个都能给她在盛京挣下极大的面子,可偏惦记着那个贪玩躲懒不回家的。
这两年便是月姐儿不在,往扬州送去的银子布匹稀罕的宫廷赏赐也没少过,说得好听,是为了侯府的体面,没得姑娘住在外家一直用陈家的用度。
可也不看看,陈家在扬州那等富庶的地界,地头蛇般的存在,便是养十几个表姑娘也养得起,都是偏心偏的,宁愿大老远送去给那二孙女,也不愿多从指缝间漏着些给小孙儿。
是小孙儿,而不是小孙女,罗氏除了养在名下的顾清荷外,是有一个小儿的,正是启蒙的年纪,她尽心尽力地侍奉老太太,可不就是为了从老太太的手中多捞着些。
但老太太也不傻,亲生的和非亲生的始终是隔了个肚皮,在面上对三个媳妇公允已是给她全了面子,多的贪心她是半点不理会,只偶尔有些怜惜荷姐儿,会同楹姐儿一起叫道跟前说说话,给小姑娘们一些份例外的衣服首饰。
大人的心思复杂,小辈的却透亮多了,顾清楹和顾清荷也是盼着顾清月回来的,顾清月贪玩归贪玩,但最是贴心的人,往家中送信送礼上到老太太,下到兄弟姐妹,一个不落,姐妹往来的书信中还偶有一些悄悄话,她们反倒有些羡慕她在京外有个不拘泥的外家,谁能说行万里路比不上读万卷书?
她们正想着,有丫鬟来报:“老太太,二姑娘回来了。”
“祖母!”清脆甜糯的嗓音紧在丫鬟的后头响起,众人望去,不由倒吸了口气,少女乌发红氅,踏雪而来,明眸雪肌,娇艳动人,她脱下外氅交给入门处的丫鬟,抽条的身姿显露无疑,肩薄如削,腰细如柳,行走款款,有点好看得过了头。
以往日日见,只觉得是个精致些的小姑娘,这才两年多,怎出落得这般不得了,若是再等几年,还不知怎样祸国殃民。
柳氏暗自唏嘘,罗氏视线在顾清月脸上转了一圈有些不屑,老太太是见多识广的,一瞬的惊艳后便喊着:“心肝儿,来祖母这儿,好好看看。”
顾清月多少稳重了些,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扑到祖母的怀中,先朝祖母行了礼,又见过了两个婶婶,然后和姐姐妹妹也相□□了头,才乖巧地坐到了老太太让出来的榻边。
老太太端详了她片刻,直说路途辛苦了,瘦了,也就没有留她久待,让陈氏领她回去好生歇着去。
顾二爷下了值回府,还从国子监接了顾清月的哥哥顾承樾回来,顾承樾在顾家行三,前头还有大房柳氏的两个哥儿,大哥儿顾承柏和二哥儿顾承桉,至于往下,大房的平姨娘有个四哥儿顾承楷,三房的罗氏有个五哥儿顾承栩。
顾承樾也许久没有见到妹妹了,他十五的年岁,刚入国子学一年,身修如竹,已有些父亲的风采,见到妹妹,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眸中盛满了笑意:“妹妹长高了不少。”
顾清月扬着笑道:“哥哥也俊美无俦。”
兄妹两互夸,笑得凑在一起,顾承樾侧身从袖中抖出一物设,“给你雕的,拿去玩。”
顾清月只瞧了一眼就喜欢得紧,配合默契地收入怀中,眉眼弯弯笑得如偷了腥的猫,“谢谢哥哥,我也给你备了礼。”
“喏。”她伸手递出一精致的小香盒,里头装的是整块的香饼。
顾承樾打开香盒,轻闻,有些惊喜:“崖柏苏合?”
这种香是从南边传过来的,在文人中极为流行,市面上也极难买到,他有幸在友人那品鉴过一回,明明是在房舍楼亭间,闻香却如临云溪竹径,意境空远。
闻一次便再难忘,很有它风靡的道理。
顾承樾一直很想购得此香,但当世大家总有一些古怪脾气,那位苏合居士也不例外,好像兴致来了才制上些,往铺中一扔就便再也不管,也不管有多少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盒子,低声询问:“哪来的?花了不少银子吧?改日我给你补上。”
这话顾清月就不爱听了,有意显摆道:“我自个制的。”
顾承樾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又开了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崖柏苏合无疑,“真你制的?”
“难道就许你雕刻些玩意,不许我制个香玩玩?”
“不简单,”顾承樾嘿笑了声,提醒道:“你可藏着点,别让娘知道了。”
按理说,女儿名声响亮,做母亲的高兴还来不及,但陈氏不一样,她对一双儿女主科的课业有莫名的执着,顾承樾倒还好,自小就优异,不用陈氏多操心,只可怜了顾清月,若是在考入女学前被陈氏知晓了她苏合居士的名头,少不得要痛心地叨几句,揣测她课业不好的原因。
“我晓得。”
顾清月也是知晓陈氏脾性的,赞同地点了点头,兄妹两又凑在一块嘀咕了好一阵。
顾文澜就坐在他们不远的红木餐桌旁,将他们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但并不干涉,直到视线中出现了陈氏的身影,他轻咳了几声,提醒该藏什么就快藏起来。
“怎么突然咳了起来,可是着了凉。”陈氏关切上前。
顾文澜摆了摆手道:“无妨,只是茶水呛着了,摆饭吧。”
顾清月许久未归家,陈氏亲自到厨下看着备下了一桌的饭菜,都是顾清月在家喜爱吃的。
酒足饭饱,陈氏少不得要问顾清月的课业,然,被顾文澜抢先了一步:“阿月,你同我到书房一趟,爹有些事要问你。”
顾清月乖巧地跟着顾文澜往书房走,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她的功课是真的经不起陈氏的盘问,倒也不是差到见不成人,只肯定达不到陈氏期盼的程度,毕竟陈氏在府中日日能见着的是大房的楹姐儿和三房的荷姐儿,眼光拔高的不是一星半点。
顾文澜坐到了书案后的官帽椅上,见女儿闷闷不乐地垂着头,知症结所在:“我已同你大伯伯说了,将恩荫的名额留给你。”
顾清月豁地抬头,她还没同家里提呢,也还没先过了母亲那关,她爹就给她考虑好了?
她眼眸亮晶晶的,满是对父亲的舐犊之情,“爹,你真是我好爹爹。”
“不帮你就不是你的好爹爹了?”顾文澜轻点了点桌案,眉眼全是笑意,“在扬州玩的开心吗?”
他用的是“玩”这个字眼,显然是对女儿在扬州的真实所为是有所耳闻的,但采取了纵容的姿态。
“还好吧。”顾清月试图为自己挽尊:“学习也是有学的。”
“那要自己考?”
顾清月立马摇头:“不要。”
顾文澜莞尔,“先不说这个了。”笑意敛了些,“说说回来路上都发生了什么?”
顾清月歪头眨了眨眼:“什么发生什么?”
“你舅舅不会无缘无故将你和仆妇的行车分开,还将身边的门客派来送你。”顾文澜与陈厚训一个京内一个京外,一直都是互通有无,但他不喜将朝堂中的那些事带到家人的身上,而大舅哥却没有同他商量用送女儿归京夹带了些什么,崔岩那里之后自然是要去过问的,女儿这儿却是等不得。
可没想这丫头还会护着她舅舅了,心里头不由有些吃味。
装傻被亲爹戳破,顾清月干笑了几声,纠结不过一瞬,还是全盘托出了,只她舅舅和晁屿暗中到底什么往来她属实不知,这些事儿还是交给大人们去头疼吧。
顾文澜明显从中品出了不少东西,但开口却是:“你这师兄少往来。”
似想到这少年郎平日里的声名最是惹小姑娘的喜爱,又多解释了几句:“他心思深沉,家世也复杂,爹是怕你被他骗了。”
顾清月郑重地点头,直觉她爹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看透其人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