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铺满天际,橙红的夕阳大半都躲到了远山的背后。
顾清月已用完了晚膳,抱着吉吉在院中的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好不快活。
如果没人来打扰的话......
康嬷嬷在短暂的休息后,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听闻二姑娘已经下学回来,立马就来求见,转述了陈氏希望她赶紧回京的愿望。
又说了许多诸如她大姐姐顾清楹已经在女学的明学堂中课业名列前茅,三妹妹顾清荷除了诗书外又学了一门琴艺……
“姑娘有听老奴说吗?”康嬷嬷说得口干舌燥,一定睛发现她们家姑娘眼都快阖上了。
难道就没有半点对学业上的焦虑吗?
康嬷嬷是领了陈氏命令来的,不由出声提醒。
“我听着呢,”顾清月打了个哈欠,困顿道:“嬷嬷舟车劳顿,还是继续下去休息吧。”
眼见二姑娘就要去歇息,康嬷嬷连忙追问:“姑娘可想好了何时启程回京?”
“这是陈府,上有我外祖舅舅舅母等人,何时回去何时轮到我一个小辈做决定了?”顾清月的神情一凛,语气多有严肃。
“况,我外还有课业未结,师长同窗未辞,嬷嬷难道要我做那等无信义之人?”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康嬷嬷还想解释几句,却见他们姑娘已摆了摆手进了房中,不愿听她多讲。
她懊恼地打了自个的嘴巴子一下,两年有余未见过自家的二姑娘了,今日同府中的丫鬟小厮打探了些姑娘的每日做派,同勤勉好学相差甚远,又见姑娘还是同以往一般的柔和性子,难免仗着陈氏给的底气拿乔催得急了些。
可姑娘到底是姑娘,一唬脸,一开口,连想解释都来不及,甚至,便是叫住了姑娘,她也没想出如何解释,陈氏是让她来接人,但也有带一些盛京的特产礼品来,是为感谢母家对姑娘的照顾,至于姑娘,能在中秋前动身回京是再好不过。
她能站在夫人的角度为姑娘的课业着急,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曲解夫人的意思对姑娘进行逼迫,也不能将这锅甩到夫人的身上。
想明白这点,康嬷嬷不断想要求见顾清月告罪。
而顾清月可不管康嬷嬷如何自责,她是世家教养宠爱出来的贵女,便是书呆子那也是有见识有底气的书呆子,没得一个奴仆来管教她,就算是她母亲身边得眼的嬷嬷也不行。
她舒服地泡了澡后才吩咐红缇去给康嬷嬷一个台阶下。
红缇白脸唱的好,没多久就回来,还给顾清月带了消息,原来她娘没那么不近人情,给的期限是中秋哩。
不过她原定的计划却是没变。
翌日,她准时去书院上了早课,然后才带上雪浸白酒去寻她的老师。
孔令在书院是有自己居所的,三间竹屋,一方小院便是所有,至于他的家人早已回了祖籍所在,唯他是个闲赋不住的,接了莲池书院的聘任,带一照料小童居于此。
顾清月在书院后山沿石子路穿过松林,已能见到那三间油绿的竹屋,快步上前隔着半人高的竹门喊道:“老师,我来给你送酒了!”
她的声音清亮,尾音带着些少女特有的甜糯,但在寂静的林间仍是有些突兀,正临着后窗对弈的两人皆有一瞬停顿。
年纪大的老者率先扔了棋子,呵呵笑着起身:“还是女娃儿懂事,知道带酒探看老师。”
对面的少年不为所动,白子毫不留情地将了老者一军,连吃了好几步黑子。
老者不见恼怒,反面露赞赏地问:“可要与我出去见见你师妹?”
晁屿慢条斯理地拾着吃下的黑子,修长白皙的手在黑白色的棋盘上的动作显得优雅又从容,他的语调也如他的动作一般温雅知礼:“我不方便露面,在此等老师便可。”
老者拢了拢手,嫌弃地瞥了少年一眼,没情趣的家伙。
当他看不出来?他哪是不方便露面,分明是怕惹上麻烦,嫌弃他没见过的师妹哩。
他倒要看看他能好定性多久:“那你便在这儿等着吧。”
孔令拢着袖出了竹屋。
此时顾清月已在小童的开门下进了院落,自顾自地在大槐树下的石桌前坐下,一旁的红缇从食盒中往外摆放着应季的茶果子。
稍等了一会儿,才见一清瘦麻衣的老者从竹屋中走出,斑白稀疏的发只用一木簪束在头顶,许是发量少的缘故,额前发尾都溜出了几缕。
明明是不修边幅的形容,但在孔令的身上自有一分仙风道骨。
顾清月立起身恭敬地唤了一声老师,引他坐下,殷勤地给他倒酒。
青玉细口瓶中的酒液汩汩倾入同色的葵口杯中,沁出一股清凉,“老师,你尝尝我新酿的酒。”
孔令凑近闻了一闻,面露陶然,“这回的酒叫什么名?”
作为爱酒的酒中客,他自是不会如俗人般餮如牛饮,得先知名赏鉴一番再品饮。
“叫雪浸白酒。”
孔令看了眼被顾清月放回冰篮中的青玉酒壶,对“雪浸”二字有了理解,再观酒液纯净透亮,瞬觉这名取得好,端起杯盏咂了一口,却和想象的不同:“怎是米酒的味?”
顾清月眉眼笑得弯弯,“就是米酒啊。”
孔令又品咂了一口,与一般的米酒多有不同,色清味甘,有清凉之感在喉腔中回荡,虽不如往日顾清月常给他带的烧刀子,但偶尝尝这种甜酒也不错,他享受地眯了眯眼:“这酒有什么说道?”
“这酒虽唤作白酒,但非取自白酒,而是取其色,我在酿制的过程中加入了薄荷、荷露等,让酒液染上了特殊的植物香气,然后又用滤纱过了数十道,到酒液清澈为止,饮用前用冰镇取出,这盛夏时节喝来最是清凉柔和。”顾清月一边说,一边移了茶果子到孔令的面前,“老师,你再尝尝我家中带来的茶果子,一起食用更佳。”
精致的茶果子被盛在巴掌大的各状小碟中,看其形色便能将茶果的原料辨个大概,这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派,打破食物的原料,又极费功夫地用另一种形式将其复原。
他用手腹推拒了移到面前的小碟,“有事求我?”
顾清月腼腆一笑:“老师,我娘派人来接我回京了,可我同您学的《易》书还剩了大半呢!”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在京中另有弟子,在易学上也略有涉猎,教你不成问题。”
“旁人哪比得上老师您啊?”顾清月略停顿了会,继续道:“我也没有这么快便要动身,我的意思是,老师可否再帮我书信一封家中,好让我继续留在你这儿聆听教诲。”
年轻弟子巧笑夸赞,满目期待,孔令看了看距他一臂远的青玉酒壶,又摩挲了下手中的杯盏,这请求可真不好拒绝,最后唤了小童取纸笔来。
这是孔令第二次帮顾清月给家中写信,上一次已是一年多以前,写的是告知其父母有意收令爱为徒,欲留其在扬州辅其课业,这次也大同小异,不用多加斟酌,信文便一气呵成。
“多谢老师!”顾清月欢喜地道谢,拾起信纸将未干的笔墨吹了吹,小心地收好。
继而示意红缇收拾了石桌上的酒饮茶果。
红缇才去触了那冰篮中的青玉酒壶,便被孔令连声唤停,孔令冲着顾清月吹胡子瞪眼:“信都给你写了,这酒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顾清月:......
“老师,你莫不是忘了你还要与我上课呢,满桌的摆盘,我如何放书?”顾清月过去来上课,便是要给老师带酒与些吃食,也都是事先交给了小童,今日为了哄老师帮忙写信才摆开了请他品新酒。
这信写完了当然要收起来啊!
孔令也想起了这正事,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今日我还有客在,这些便不用撤了,课业下次我给你一同补上。”
有客在?顾清月视线往竹屋掠了掠,有些了然,难怪今日老师出来得这般磨蹭。
只不知道是什么人,这般好定性,她同老师说了好半响的话,也不见里头有动静传来。
她有些好奇,但她并不喜欢自找麻烦,老师既然说了不便,她也就不再打扰,只让红缇提了食盒走,其余一应摆盘皆留了下来。
人走了许久,晁屿才从竹屋中走了出来。
孔令陶然饮酒,同他招呼:“来,尝尝你师妹亲自酿的酒。”
晁屿在他的面前坐下,面前是一桌花绿的茶果子,移开几碟,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青杯白酒,悬端着晃了晃,斑点似的光透过茂密的叶缝投下,当真澄净无比。
“老师便是为此又破了酒戒?”
“这回倒是值当。”
显然,孔令为酒破戒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手捏一茶果子,对得意弟子回应道:“我都这般年岁了,戒不戒又有什么干系?”
“说不得董平辉哪天就又想起对我秋后算账,及时行乐才是真。”
他口中的董平辉正是当朝的董太尉,孔令看不上他专横弄权,朝堂中常有激烈言语,外传的他因喝酒骂人被排挤出京城,实则不然,他其实不喝酒的时候也骂。
董平辉是早就存了除掉他的心思,而他离京后受聘莲池书院又远离家人,不乏有利用此地学子对他的推崇,让董平辉不便对他下手。
但收了个女学生,这真是个意外。
他大口咬了桃花形的茶果子,满口软糯甜香,不由将自己收过的几个学生在心中进行评比,顿觉有点可惜,怎么没有早点收。
作者有话要说:有叫“雪浸白酒”的酒,也确实是米酒,但配方和制作都是我根据需要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