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朝露

四季轮转,距离顾清月离开京城已两年有余。

一富贵人家的车队疾驰在驿路上,车中的老嬷嬷不停地用巾帕擦着额角的汗水。

然,正是盛夏的时节,这汗水是怎么也擦不干,她从车窗中探出头,催促道:“今日便能赶到扬州,你们再快着些。”

车厢摇晃,速度又快了些。

他们是京城武安侯府顾家的仆从,嬷嬷是二房陈氏身边的人,此行是去接那久不归家的二姑娘,她们这二姑娘啊,在外祖家住得乐不思蜀,每每有各种继续留下的理由。

先是冬日白老太太需要她陪着泡温泉水调养身子,后又是扬州的莲池书院,有盛名在外的孔令先生坐镇,她舍不得失去聆听孔先生教诲的机会,要继续留在扬州学习,事关学习,陈氏咬咬牙便允了。

可这一允,就是两年过去了,翻了年便该到了考女学的年纪,只靠往来的书信,陈氏也摸不准顾清月到底学了个什么水准,这不,就派了人来接,这次是再不许她不归家了。

而此时的顾清月并不知晓这些,她天色未亮便去了书院,但并不是因为她学习有多努力,而是为了莲池书院山下那一片长势甚好的荷花池。

清晨之时,荷叶与花朵上凝结出来的水露用来制香或是兑酒再好不过,较之寻常的水多了分清甜与芳香。

她采朝露时熟稔得都用不得旁人帮忙,自己从荷亭旁踏上小舟,朝前划了划,人并小舟便都隐到田田的荷叶中,只有不时伸出的皓腕在一片红绿中扎眼得紧,好让在亭中等候的丫鬟知晓她好着呢。

起初红缇与疏柳两还会拦着姑娘不让其自己动手,但多次采来的朝露都不让姑娘满意,只得放她自己动手。

顾清月是极其享受从取材到制香的每个步骤的,只觉从耳畔吹来的风都带着温柔,她好似同这片莲池融为了一体,但亭中的呼声打破了宁静。

原是日头在升高,疏柳在提醒她时辰,并问询她今日要吃些什么。

疏柳比顾清月大不了多少,体态略丰,是个贪食的,一早同姑娘出来早就饿了,可也每次同姑娘采朝露时,可以赶上早市,能吃上平日里吃不到的早食,现下去买正好。

顾清月拨开几株挡视线的荷叶,同疏柳道了想吃西街的李记馄饨,又让红缇将她的书匣子先放去课室,如此,即便她晚些到,也能随意寻个暂离的借口。

两人早已知晓她的性子,如是应下,只红缇是个细心的,离开前又细细检查了遍绑在亭柱上的麻绳,绳的另一头连着的是姑娘的小舟,最远也不过十余步的距离,确认不会出现意外才提着书匣子离去。

顾清月没了扰她的人,继续采了会荷露,又挑了几朵喜人的花骨朵,准备带回去插在美人觚上欣赏。

但许是起得太早,清晨的风又太过舒适,她又涌起了困意。

在扬州的这两年,少了约束,将她上辈子后来的懒散随性又惯了出来,既然困了,她也不勉强自己,干脆抱着荷叶与花骨朵在小舟上躺下,还不忘揪一片荷叶盖在肚脐眼的位置。

小舟随着水波晃荡,很是催人睡。

不觉间,日光已经带上些热度,荷亭中来了人。

晁屿立在亭中央,放眼望去,层叠的荷叶如盖,铺满莲池,娇艳的花儿随着微风细颤,不时几只蜻蜓自水面拂过,立在含苞欲放的荷花尖尖上,好似稍用些力,下一刻就会绽开。

李棹不如他家世子有雅兴,只觉得从眼前飞过的蜻蜓甚是烦人,伸手赶了赶,视线也随着乱飞的蜻蜓移动,忽看见莲池中有一白得发光的手臂虚搭在什么上,然后缓慢滑落,纤细的指尖离水面只有毫厘,同水中的倒影对接,恍若有水鬼要从水中冒出。

李棹八尺余的个儿被吓得抖了抖,声音也带上了些颤:“世子......那里......水鬼......”

他甚至眼都不敢看,别着眼虚指向刚瞧见的位置。

晁屿随着他的所指看向荷叶的遮挡处,辨别出有一小舟,自那被李棹视为水鬼的手腕往上,能看到一片精贵的衣料,视线再触到亭柱上的绑绳,心中有所猜测:“去,将船扯上岸。”

他声如青玉撞击,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好似对小舟之上的人是死是活半点不关心。

李棹心中虽还存着对水鬼的俱意,但世子都吩咐了,便是怕也得干,他一脚踏入荷亭半入水的石阶,遒劲的双臂接连用力,小舟破水而来,自田田的荷叶中显出了它所载的形容。

小舟上躺着一腹部和脸上都遮盖着荷叶的女孩儿,臂弯堆着不少自茎秆截断的莲蓬与荷花,胸脯处的起伏证明人还活着。

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不是水鬼,只不知是哪家心大贪玩的姑娘竟在莲池小舟上睡着了。

晁屿将她面上的荷叶掀掉,芙蓉娇靥刺目地闯入眼帘,这姑娘,长得真了不得。

不过一瞬,晁屿又将荷叶给她盖了回去,不过晃晃的日光已然将顾清月晃醒,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糟了!睡过了!

她急急地坐起身,抱起一旁的莲蓬与荷花,才要伸手去触碰麻绳,发现小舟竟已停在荷亭旁,亭中有两男子,打前头的男子少年人的身量,一袭浅云长袍,腰束玉带,身姿挺直如松鹤,光是简单地站在那儿,也好似琼枝美树,一派的清贵优雅。

这就是她娘一直想让她修炼的气度,顾清月一边看一边心中赞叹,至于少年后头个高得有些扎眼的汉子已被她自动忽视了。

晁屿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侧了身,似要离去,顾清月也恍然想起自己还需要去上课,猛地起身,小舟也跟着摇晃,踏步上台阶的同时,身子也往前倾,摔倒不至于,一个踉跄却是少不了的。

然,有人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一股力量从臂弯处传来,虽很快就离去,但帮她稳住了身形。

顾清月茫然地眨了眨眼,双靥少见地泛起一抹红晕,羞怯地从臂弯处择出一花骨朵并一莲蓬塞入少年的怀中,“谢谢,这给你。”

她飞快地道了谢,提着裙摆一溜地小跑走了,一袭荷粉渐变的衣裙,并青绿的披帛,跑起来好似迎风招展的红蕖。

李棹不由揉了揉眼,讷讷地问:“世子,这莫不是莲池中生出的精怪?”

晁屿轻转了转手中的茎秆,随之手一松,花苞并莲蓬皆落入了水中,同“咚”的落水声一起的是冷淡极了的声线:“是人。”

李棹不再多言语,立在晁屿身后尽职做个护卫,同世子一起等人。

顾清月小跑了一段路,不见了荷亭,放慢了脚步。

世人好君子,掷果盈车也常有,但作为一个贵女,她方才的举动还是有点孟浪了,可方才见到的少年人着实好看,眉目隽永,气质出尘,若是再过几年,还不知会长成怎么样姿容出众的君子?

这个想法一出,顾清月忽然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将少年人的面容同记忆中一张面孔重合。

嘴角的笑意拉了下去,她知道方才遇到的少年人是谁了,镇国公世子晁屿。

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将人认出来,晁屿自幼成名,是京中出了名的端方君子,她在女学念书时,同窗中多是仰慕晁世子的,摹他书画读他文章的女学生数不胜数,但其中没有她,她光是课业都学不完,哪有闲情去追捧这些。

她真正见到此人,已是成婚后,那时候的晁屿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甚至也无了端方君子的温雅,他是去顾家拿人的,她的三叔犯了事,牵连到了整个顾家,这也是她爹赶在事发前将她嫁给了杜文让的最大缘由。

她至今能回想起,她回门之时,此人扫来的凉凉视线,她那日没有回门成,反看着他爹并两个叔伯一同被带走。

后来,便是许多她不太懂的朝廷党争,她爹似乎站对了队伍,不但被放了出来还没影响到仕途。

总之,顾清月对晁屿这人的观感很不好,可她刚竟然给他送花了!

她烦躁地扯了扯披帛,恨不得回去将送出的花给要回来。

可她不敢这么做,只因得益于上辈子多活的几年,她清楚地知道晁屿这人的行事作风完全是君子的反义词。

同他打交道,还是能免就免吧。

快行至课室,已能闻得郎朗的书声,疏柳与红缇在院门等着她,见到她回来,红缇明显松了一口气,疏柳却险些哭了出来,提着食盒可怜兮兮地问:“姑娘,你今日怎这般慢?馄饨都快凉了,还吃吗?”

“不吃了。”

顾清月松了臂弯中抱着的花苞与莲蓬,又从腰间解下装了朝露瓷瓶的荷包。

红缇一应接过,同她道了今日看晨读的是哪位教习。

她半点不慌地跨进了院中,从松竹掩映的后廊拐进了课室最角落的位置。

教习只扫了一眼从后头偷偷进来的顾清月,没事人似的继续看晨读,这位顾二姑娘迟到是常有的事,学院中的先生也不是没有同陈家反映过。

然陈家在扬州势大,这位顾二姑娘又是陈家白老夫人的眼珠子,心肝儿,给学院捐了一大笔休整并建新院落的钱财,由院长带头,众多的教习与夫子们便也对这位二姑娘平日里的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人安全到了就行。

真不知道孔令先生怎么会收这样的女学生当入室弟子。

教习直腹诽到晨读结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又扫了一眼角落的位置,背着手踏出了课室。

教习一走,旁桌的刘诗圆立马凑过头来,“你今早又去做什么了?”

“你上回制的春月蝴蝶香能再制一回吗?”这句话她将声音压得极低。

刘诗圆是扬州刺史的刘贺的孙女儿,她的姑母刘佳蕊是顾清月的二表嫂,陈家没有女孩儿,顾清月来了后,白老太太怕她没有伴儿,便常让刘佳蕊接她的侄女儿到陈府中小住。

按理,顾清月的辈分比刘诗圆大了一辈,但她们年岁相仿,又是爱玩的年纪,能玩到一起去。

故而,两人的关系很好,也是少数知道顾清月是制香好手的人,这春月蝴蝶香是数月前顾清月仿古香方研制出来的,用檀香、甘松、玄参为主料,辅以金沙降、苍术、丁香同炼蜜作饼焚之,其香有多重变化,能仿花香韵味,引蝴蝶飞舞环绕。

此香她只赠了刘诗圆一人,用以贺她生辰。

她记得刘诗圆只在生辰那日燃了一次香,便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说是舍不得用,要留着日后上京念书时惊艳京中的贵女们。

怎么这才没多久就问她讨要?顾清月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刘诗圆被她看得圆脸一红,解释道:“我做了几道茶果子,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便将你给的香放入了蒸糕的笼中。”

顾清月并不关心她放在外头能价值千金的香被怎么浪费了,反而有些好奇地问:“那蒸出的茶果子如何了?”

见顾清月没有责怪的意思,刘诗圆遂也放开了,同她说起用香熏制出来的茶果子,“米面包裹冲淡了蔬果内陷本身的味道,但是加上你给的香,瞬间将其气味融合,恰补足了其中的色香味,咬一口,既有果子的清甜,又有草木的馥郁,两者相辅相成,美味极了。”

顾清月被她说得勾起了馋虫,提议道:“我寻个时日再配一次这香,你来我府上将茶果子做给我尝尝。”

两人就着香与茶果子又说了好一会的悄悄话,下一堂课的夫子来了才分开。

如此又熬了一整个白日,再爬上回陈府马车时,她眸中的光都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