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阡平这边跟着卞秋行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入眼便是一辆黑色的马车,上好的黑檀木制成,车身上面描着极为简素的金色纹路作为装饰,那颜色纯正,竟好似真的是用黄金制成,而车前的两匹骏马通体漆黑,她的骑术是由永安王亲自教授,也算是见过许多好马,一眼便看出,这两匹马皆是难得的宝驹。
竟然用这样的宝马来拉马车,真是奢侈。
仅仅是看马车价值不菲的外表,也能猜到内里定然宽敞舒适。即便是在永安之时,永安王赵慈的马车也比之不得,显然,这绝非她一个普通人应该乘坐的,而这辆马车的主人,也并不难猜。
间阡平不禁眉头微蹙,侧目瞧向了卞秋。
卞秋抬手欲扶她上车,见着对方未动,才抬目看了她一眼,神色自然的道:“大公子吩咐,请间娘子共乘。”
共乘……纵然间阡平并不在意世间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条条框框,认为什么女子要守德行不可与男子接触过密,可她与江曦此刻还算是陌生人,江曦所图为何亦还未知,这般同行,她定是不自在的。
间阡平望了望那紧闭的车门,用刚刚好可以让内里人听到的声音道:“江大公子身份尊贵,这马车亦是精良讲究,我自认并不适合乘坐此车。何况此去江夏路程遥远,若是共乘怕是要扰了江大公子休息,且帮我备一寻常马车便是。”
马车内依旧安静,并无任何声音。
卞秋道:“此行马车队伍所用之马皆是精良,一时间无法再寻一匹来,若用了寻常马车,怕是要跟不上车队的脚步,耽误行程。大公子既是请间娘子同乘,自然不会计较打扰,还请间娘子放宽心,莫要再多做客套,上车吧。”
间阡平抿了抿嘴角,眼中带了些无奈,略作犹豫,到底抬手扶上了卞秋的手臂。
虽然间阡平并不相信这偌大的晋阳找不出一匹好马来,然而大军启程在即也确是事实,她无从辩驳,这一番话合情合理,只能遵从。
更何况,江曦大可以直接命令她上车,毕竟依她如今的处境,别说是马车,便是囚车,她也是无力反抗的。
他愿意给她个理由,让卞秋解释给她听,而不是直接命令她,显然多少对她还是尊重的,她若不识好歹,怕是这零星半点的尊重便也要失去了。
虽然她也没能明白,他为何要委屈自己和她共乘。
豪华的马车内里一如间阡平所想,宽敞而雅致,最内里是一方小榻,榻前摆着一方黑檀木的小桌,上面放着一只形状优美的小壶,还有几本书卷。
江曦便轻倚在这方榻上,与上一次半散着乌发不同,这一次他规规矩矩的束着玉冠,看上去少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散漫,多了几分士族贵胄的威势。一身云白色的锦衣,细腰用玉带束着,笔直修长的双腿自衣摆内伸出,随意的姿仪中带着浑然天成的风流神韵。
再见江曦,间阡平依旧感慨他的好相貌。
江曦面白如玉,唇瓣艳如朱砂,正轻闭着双目小憩,间阡平站在车内,打量了他片刻,见他不出声,躬身施礼道:“叨扰大公子了。”
江曦缓缓睁开双目,那双惑人心神的浅色眸子静静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坐吧。”
间阡平四下打量了,见着能坐的地方只有他的小榻,略略犹豫了,目光瞥在了小桌边上的一方软垫,便干脆取过了软垫置在与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跪坐了下来。
见着她与自己保持着距离,江曦目光中有什么情绪极快的一闪而过,随后,静默的打量起她来。
眼前的她眼眸清亮,肌肤白皙,他望着她,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重合。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她也是这个姿势,枯坐在灵堂内,他想带她走,她流着泪,第一次亲吻了他。
他沦陷在她给予的迷乱中,明知道不该如此,却不可自拔的深陷其中。
那一夜有多美好,随之而来的清晨便有多残酷。
他抱着她的尸体,绝望与悲恸如洪水般令他窒息。
他很想问她,为什么要骗他?明明答应了他好好活下去,给了他希望,却又一瞬间,将他打入地狱。
为什么这么狠心,扔下他一个人,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可是他怀里冰冷的人,永远也不会给他答案了。
“江大公子……我可有何处不妥?”
间阡平的声音轻缓,目光中带了些审视。
又来了,上次江曦便是如此,怔忡的望着她,那目光深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内里夹杂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忧伤。
江曦自回忆中醒来,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流转,偏开了目光,半晌,道:“间阡平,你身上可还有利物?”
间阡平怔了下,不露声色的道:“我入晋阳时不曾携带利物,何况今日行李与衣物都是卞秋所备,自然并无伤人之物。”
江曦复又对上她的目光,沉默着并未言语。
间阡平神色上一片坦然。
江曦凝视了她半晌,随后目光向下,落在了她的左手上。
细软的手指间,戴了一枚玛瑙戒指,通体红润,质地上好,并没有过多的雕饰,只是简单的圈在那细细的指间。
“你身上饰品甚少,看来并非喜爱首饰之人,这戒指能得你青睐,想来定是有几分特别之处。不知可否予我一观?”
间阡平眉间微不可察的蹙了蹙,恭敬的回道:“不过是寻常的玛瑙戒指,江大公子身世显赫,见惯了世间佳品,如今此等俗物实羞愧呈于大公子眼前。”
“是俗物还是佳品,到底要一见才知。你不肯予我一观,究竟是觉着物件粗陋不堪让我观赏,还是……我不配碰触于它?”
间阡平脊背一僵,心底所思所想被人当面拆穿,眼底里的神色终归有了几分不自然。
这件物品于她确有不一样的含义。
这是她十五岁,第一次有正式的官职之时,永安王赵慈亲手送给她的。
他说,红玛瑙象征着希望与运势,他送给她,愿她未来可期,鸿运当头。
从永安来到这里,除了随身的用物,便只有这一枚玛瑙戒指,是她所割舍不下的。仿佛带着它,便是带着主公的心意,让她在绝境中,心中也能保有一丝温暖。
她一向将它爱若珍宝,从不肯让旁人碰触。然而江曦目光中带了几分强势,定定的望着她。
他当然知道这戒指于她的意义。
那是她不可为旁人所碰触的心爱之物,前一世她为了这枚戒指第一次怒斥了他,即便在他与她温存缠绵,暧昧迷乱之时,他温柔的与她十指交缠,手中细软的柔荑也会在他触到这冰凉的物件时僵住,随后退出他的掌心。
彼时他望着她投递过来不悦的目光,心中一片苦涩与酸楚。
无论他多么爱她,为她付出多少,却依旧连那人送给她的一件死物也比不过。
江曦的目光渐渐的凛了,内里那抹不易察觉的悲伤尽数的敛了下,只余一片冰冷。
是曾经的他太蠢,竟以为默默的爱着她,守护她,为她付出便已然足矣,却不知,她狠心至此,即便他从未奢求她的爱,从未要求她回报自己的付出,可她依旧不肯看他一眼,哪怕是一个背影,都吝啬予他,最后,他能抓住的,也只有她渐渐冷透的尸身。
上苍让他重活一世,他一路隐忍蛰伏多年,终于等到羽翼丰满,与她重逢这一日,自然不会再犯蠢了。
“……你这般为难,我倒是愈发坚定要看上一看了。”
间阡平正是踌躇,听得这话,心中一沉,这戒指于她十分重要,多年来从未离身,如今要奉给他人观赏,不知何故,竟有隐隐有一丝忐忑,好似一旦交了出去,便再不能取回身边了一般。
她不知道这个名满天下的贵公子为何要在这寻常之物上较劲。
间阡平心中一番思想斗争,眼前的江曦也不急,就这般不徐不疾的望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而她并未犹豫太久,略一思量,终还是伸手将食指上红色的戒指取了下来。
虽然她不知晓江曦要下她的目的,可如今她已然来到他身侧,江氏得势,她若能在其身边随时了解江氏的去向,于永安也是一项利好。
无论怎样分析,她与江曦都是宜亲近,忌生嫌的。
间阡平微躬身,低头奉了上。
红玛瑙的戒指躺在她的掌心,那艳丽的红更称得她手掌白软,好似一块上好的白玉。
江曦并未急着去接,而是深深的望了她,才伸手取过。
确是上好的玛瑙,色泽鲜润,是纯正的红,仔细打量,可以看到内里细微的云状丝絮。
他望着手中的戒指,神色晦暗不明,良久,沉声道:“确是好物,只是你如今人已入我江氏,再带着旧主之物,怕是不合时宜。”
间阡平心中一紧,尚来不及疑惑他如何得知这戒指的来处,便见他掌心微拢,好似要将这一小抹红就此化作齑粉,心中惊惧,急急出声道:“江大公子!”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已然先思想一步,朝着江曦那指节分明的手扑了过去。
修长如玉的手指尚未拢实,便已然被女子覆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