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出行,国公特意为二人选了一辆宽敞的四面无壁的马车,车顶有特质的纱帘垂下,用来挡风。有这种纱帘在,人坐在其中,虽然能看到身形,却看不清面容。
时下虽较为开放,但也讲究未婚男女不得共处闭室。因此,贵族青年相约出门时,往往会选择乘坐敞着的马车,以示光明磊落。
易许安端坐在马车上,目光被马车外的景象吸引。来到京城已经有几天了,但她一直忙着其他事情,还没来得及好好熟悉这座城市。
段元慈坐在她身侧两拳的地方,柔柔地看着东张西望的易许安,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含着浅浅的微笑。
察觉到他的视线,易许安感觉微微的不自在,回瞥了过去,然后撞进太子温柔含情的眼底。
易许安的眼神不自觉的有一些闪躲。
段元慈注意到了她的不安,笑意更深,体谅地移开了目光。
易许安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对段元慈不甚了解,也应该没有爱慕之情才对。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做不到那样泰然。
她可以坦然笑对李寂的告白,可以冷眼旁观魏知翎的把戏,也可以正面范晗的崇敬与忠心。怎么单单段元慈温温柔柔的眼神,她就觉得难以承受?
那种被身体的反应影响大脑和思绪的感觉又来了。
这种感觉,有欣喜,有羞涩,也有逃避和浅浅的倦意。
易许安想不通,也不准备花时间和经历去琢磨。
她决定找个什么话题来终结眼下令她难以适从的氛围,于是,她想到了魏知翎。
易许安微微一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泰然自若:“太子殿下......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段元慈稍稍扬起下巴,做出会意的模样,正色道:“我确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很久了......”
见他收敛了笑意、停顿了许久,易许安渐渐的感到有些紧张。
难道他发现自己的灵魂是偷梁换柱的了?不该啊,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了。连范晗都没有发觉的事情,太子怎会注意到呢?
可太子自幼与她朝夕相处,难道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被发现了?
就在她心中的不安渐渐放大时,段元慈倏地璀然一笑,如云开后洒落的柔柔日光。
“我想问你,小时候离开京城入场青门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哭?
这六年过的好不好?修行苦不苦?
你别的不贪,唯有一点点口腹之欲,在山门里吃的习惯吗?
沧州一行,累不累?看到驸马遭遇刺杀,怕不怕?
城门相遇,你看到我来接你,会觉得高兴吗?
母后宴会,纵容王晴言语上为难你,你会不会生气?”
段元慈看向怔忪的易许安,眼眸中的温柔满的就要溢出来。他稍稍将身子靠近她,低声在她耳畔继续说:
“我还想问,在这六年来,我托人给你带来那么多好东西,你为何一封信都不肯写给我?
还有,那日在乾清宫为我在父皇面前解围时,为什么会提起要回宗门接那个什么星使?你才回京没几天,这就又要离开了吗?”
“满满,你可知这些年,我对你的有多挂心、有多无可奈何。”
易许安被他连番的问句炸得有些失神。
她抬眼,对上太子的眼眸。
因为离得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喷薄到她脸颊上的鼻息。
她张了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又陷入了段元慈用柔情为她编制的密网中。
马车内,半通明的纱帘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晃动,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对形姿美好的青年男女比肩而坐。
忽然,一阵风卷起轻纱,几分凉意扑在易许安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她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想起自己此次来京的目的,漂浮的心慢慢沉寂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后撤,拉开和段元慈的距离,淡淡一笑。用一个小小的玩笑,四两拨千斤地回复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殿下还问呢。我离京六年不得下山。虽路途不方便,父母兄姊都有来看过我。殿下倒好,一年年礼物倒是送的不少,也不见您来长青门看看我呀?”
段元慈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也直起身子,回到了礼貌的距离。
听到她半开玩笑的“质问”,他没有作答,只是微笑着望着她。
不知为何,易许安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有些遥远。
马车很快便载着二人到达城西坊市。
坊市的最外圈是寻常百姓的交易场所,多的是地摊推车。街边小铺紧紧挨着,绵延到远方。
可以看到有不少妇人在街边交换瓜果蔬菜,肉铺和药铺的客人络绎不绝。
还有一些布店和首饰店,虽然客人不如寻常生活用品的店铺那样多,但也时不时有几个打扮得朴素干净的姑娘成群结伴的出入。
再往内,便是银号、当铺之类的铺子。
忽然,易许安注意到一件门庭开阔的银号,门口挂着大大的“李”字。
她回过头看向身侧的段元慈,疑惑道:“殿下,我听闻您的母舅家是段国首富,前面那间占地广阔的李氏银号,可是您母舅家的产业?”
段元慈看了一眼易许安所指的方向,坦然承认:“确是家舅的营业。”
易许安面上摆出羡慕的样子,点了点头:“我就说,在段国京城,除了国舅大人,何人敢将‘李’字摆得如此大张旗鼓?”
她心中暗暗忧虑,京城最大银号和统治层不分家,这很危险啊。
段元慈颔首:“家舅为人,确实过于高调。”
闻言,易许安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她从未感受到过段元慈身为太子的高位感。他总是这样谦和地面对她,没有尊称,没有高下。
就像现在一般,两人仿佛不是太子和宗室女,只是寻常人家里背地里凑在一起说长辈坏话的年轻人。
似乎是察觉到易许安情感复杂的目光,段元慈浅浅微笑,包容又温柔。
马车穿过一个高大的牌坊,在坊市内圈停下。
易许安一下车,就被眼前繁华惊得站在了原地。
一眼望去,楼阁高耸,帷幔纷飞。飞椽多以金红粉饰,富丽堂皇,华贵无比。
楼上,有歌女媚眼如丝,有文士凭栏高歌;楼下,有香车铃铃而过,有华服者簇拥笑行。
这和她想象中贫瘠的古代都市完全不一样。
段元慈只当易许安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在她身后徐徐解释:“你不在都城的这六年,坊市发展甚快。是不是已经和小时候的街坊完全不同了?”
易许安哪里有什么幼时记忆,只能含糊地顺着他的话说道:“确实不大相似了。”
继而,她对段元慈坦然一笑:“多谢殿下,百忙之中带我这个山中闲人见见世面。”
“好,今日,我就带你好好见见世面。”段元慈郎朗一笑,又顺其自然地提议,“满满,你不要‘殿下’、‘殿下’的叫我,太显眼。今日,你就叫我‘表哥’,可好?”
易许安点点头,面上严肃,说话却俏皮:“那你得带我吃全京城最好吃的酒楼,就当改口费。”
段元慈失笑,温润的眉眼间拢着宠溺的光华:“放心,绝对让表妹你满意。”
易许安莞尔,转身便走进最近的一家珠宝首饰铺子。
铺子很大,各类流光溢彩的珠玉和金饰宽松地陈列其中。店中客人不多,却都打扮华贵,每位客人身边都跟着一位小厮,低声介绍着自家店铺的产品。
一位守在门口的小厮,见易许安进门。她虽衣着低调,装饰甚少,但神色沉静,貌若神女。在这铺子做工浸淫多年,他一眼就看出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再看向跟在易许安身后的段元慈,小厮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这位男客人,肩上绣云的金线似乎是东洋特供给王公贵族的,头上玉冠的质地明润无瑕、有价无市。
小厮咋舌,赶紧凑到易许安身边,殷勤地陪侍。
前世的易许安经济条件并不好,从未踏足奢侈品店门半步。现在有了机会,她的目光完全被花样百出的饰品吸引,心中感慨。
易许安在欣赏珠宝首饰的同时,负手站在她身后的段元慈也在看着她。
对比周遭的贵妇小姐,他忽然觉得她的发饰有些单薄。
于是,他悄悄吩咐小厮取下被放置在最高处、最显眼的一只步摇,然后趁易许安不注意,轻轻插进她盘着的发髻中。
易许安忽然感到头上一沉,抬头时,看到小厮一脸笑意,正举着镜子站在她身前。
她看向镜中,歪了歪头,发现自己的云髻中,插着一只步摇——钗体由通体嫣红的血玉镂空雕琢而成,两只浅金色蝴蝶点缀在钗尾,下方是红珊瑚磨成的一簇珠串,细而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易许安微诧,转过身劝段元慈:“这太贵重了。”
说着,她就想拔下步摇,却被段元慈抬手制止:“已经买下了。这边的铺子是不能无故退货的。”
易许安瞥了一眼小厮恳求的笑脸,只好接受,对段元慈说:“让你破费了,我会给你回礼的。”
段元慈琉璃般的笑眸暗了一瞬,却很快就恢复如常:“嗯,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了。”
二人相视一笑,氛围正好。突然,一声欣喜的女声从店铺门口传来:
“太......表哥,你怎么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