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翎以为自己要死了。
家中忽遭大火,他好不容易逃出来,钻到流民堆里。
冷,他只觉得彻骨的冷。
他逃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穿着一件单衣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那场可怕的大火。他不像周围的乞儿一般习惯了寒冷,尽管父亲和嫡母关着他,但到底没有在物质上过于克扣他。
他锁在乞儿中,锁在臭烘烘的油布下,抖得像个筛子。
渐渐地,他的意识飘远了,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我是要死了吗?他这样想着,任由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浅薄的认知甚至让他没有任何临死浅的遗憾。
忽然,似乎感知到了动静,盖在身上的油布被扯开,光亮洒了进来。
他微微挣开半只眼睛,模模糊糊间看到一个披着白裘的仙子。
仙子明明逆着光,面容却冷白得像月光。仙子眼眸清澈的像冬日最纯净的霜花,垂着,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他有些自惭形秽,但本能求生的欲望还是怂恿他费力抬起冻到发黑的小手,抓住仙子的衣摆。
“求你...”他摇了摇仙子的衣摆。
“救我...求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手指努力地又往上攀了攀。
“救我.......救...救...我......”
他不知呢喃了多少遍,白衣仙子还是一动不动,如同他年幼时生母带他到寺庙里拜的神佛,只用美丽慈悲的眼眸注视众生,却不会为任何疾苦动容。
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吸短促,身体渐渐便轻,眼前仿佛弥漫起大雾。攥着衣摆的小手渐渐松弛,只在上面留下了几道显眼的黑灰。
日升月落,渐又夕阳西斜,屋外冬日狂风肆虐,屋内却暖如初春,只有窗户被风吹的微微作响。
魏知翎渐渐有了意识,清醒过来。
他慢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狭小但精致的屋子里,周遭昏暗,床帐朴实,但厚重柔软。
轻轻偏头,他似乎看到一个高大冷峻的男子正在不远处点灯。魏知翎皱起眉大量,觉得这男子很眼熟,但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忽然,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位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孩快速钻了进来,又飞速合上门。冷峻男子见到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灯具,上前为她褪下外套,又整齐的挂在衣架上。
魏知翎被乍然涌进房间的冷风刺激到,下意识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他微小的动作被女孩捕捉到,她走到榻边坐下,附身去看他:“你醒了?”
她靠的这样的近,魏知翎这才看清她的脸,瞬间惊得弹身而起,差点撞了女孩满怀。
易许安!这个女人,怎么会在他的房中?!
这位他死都忘不的女人,前朝太子妃、长青门继门主易许安,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卧房中?!
魏知翎暴起的动作引起冷峻男子的警惕,他走上前来想要护在易许安身前,却被易许安挥挥手制止。
魏知翎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不疼。他又摊开手掌,没有血,脖子没有伤口。
只是,为什么自己的手掌这样的小?
魏知翎陷入了迷茫。
易许安用秋水般平静的双眸注视着魏知翎,半晌,才开口道:“你哪里不舒服?”
魏知翎摸不清状况,但还是配合地摇摇头。
身后的烛光将易许安高洁如霜的面容称得有几分柔和恬静,她从榻上起身,静静地笑了笑:
“你的父亲被奸人所害,身受重伤,好在我们赶来及时,这才保下一命。”
看到她的温和的模样,魏知翎第一反应是原来她不知只会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原来她会会笑。
她为什么突然对他笑?她不是恨他恨到亲手捅了他的脖子吗?
“刺史大人已经清醒了,现在正在与我父续话。”
“我父亲?”听了她的话,魏知翎的记忆陷入混乱。父亲?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嗯,他现在精神尚好,你想见一见吗?”
看着易许安平静却美得惊心的双眸,魏知翎下意识点点头。
“好,那你先收拾一下,我在门外等你。”
说着,易许安带着冷峻男人离开了房间。看向二人的背影,魏知翎这才想起这位冷峻男人正是易许安的跟班范晗。
他记得范晗,这位大名鼎鼎的武曲星,不是也早就死于自己的剑下了吗?
目送着二人出门,魏知翎翻身下床,找到一面梳妆镜,缓缓坐了下来。
看到镜中年幼的自己,半晌,他无声掩面冷笑,稚嫩的脸上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晦暗阴冷。
好,好,好,自己好不容易谋定天下,转眼居然都成了一场空!
易许安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变回了最弱小的时候!
魏知翎坐回床上,一件一件穿上塌边的衣物。他思绪还是有些凌乱,这个年纪该有的记忆早已被他遗忘得七七八八了。
别人或许看不出他的异样,但他的父亲有可能会看出来。到时候,他又该如何?
将腰带慢慢系好,他定了定神,决心走一步看一步。
推开门,就看到檐下只有范晗在等他。二人无话,来到前厅,瞧见易许安正坐在餐桌前等候。
她身子微微倚着,云鬓如烟,仅用木质簪子挽着,不施粉黛的面容莹白如玉,脖颈纤长。顾盼之间,清透的眼瞳看了过来,如同初春薄冰下的清水,不然尘垢,又很有生命力。
魏知翎看着看着,脚步不自觉的顿住。
易许安伸手向他招了招:“先来吃饭。”
魏知翎安安静静地爬上椅子,慢慢吃面前的清茶淡饭。
看着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用餐时斯文的吃相,易许安心道,这还有几分官宦子弟的样子。
待他吃了一会,易许安开口问道:“你的名字,是魏知翎,对吗?”
“嗯。”魏知翎一边喝粥,一边点点头。
易许安将双手放在桌上,和声细语道:“魏知翎,我有一件事情想先与你说。”
魏知翎抬眼看向她,就听她说,“你知道你父亲被羁押的事情吗?”
他想了想,大概猜到了现在的时间点,应当是魏家遭到灭门之灾的时候。
他是知道事情原委的,但十四岁的魏知翎应当毫不知情才对。故而,他摇摇头。
易许安挑了挑眉,又转念想到李寂等一干人甚至不知道魏知翎的存在,就知道这孩子身世应该有秘密。
“李司马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向我父亲诬告魏刺史私铸兵器。我父将刺史大人软禁在司马府地牢,李司马却同时刺杀你我二人的父亲。我们已经将令尊救下,等你吃完,我带你去看他。”
解释完事情原委后,她试探地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会一点不知道呢?前天夜里那么大的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难道事发的时候,你不在魏刺史府?”
魏知翎将嘴里的粥吞咽完,乖巧地看向易许安,回答道:“嫡母说我命数不好,弱冠之前不能见生人。所以我一直在府里最角落的院子里生活,没什么人知道我的存在,也没有人会与我说家里的事情。”
易许安微微睁大双眼。
魏知翎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放下勺子,低头继续说:“夜里起大火,我住的院子破旧,墙一烧就裂了,我趁乱就逃了出来。”
易许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曾经在电视剧里见过嫡母打压庶子,如今刚来这个世界几个月就碰上了这种事。魏知翎今年十四岁,却看起来像个孩童,应该就是他不能吃饱穿暖,关在屋里不常见阳光的缘故。
魏知翎抬眸,用他幼狼般清澈又危险的眼睛注视着易许安,稚声道:“不过,我家下人许多都不知道我的存在,这位姐姐,您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易许安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接着,她缓缓坐直身子,解释道:“我叫易许安,是长青门门主传人,自然会一些推演之术。你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就早些走吧。”
魏知翎表面上乖乖跳下椅子跟着易许安离开前厅,心中冷笑连连。
推演之术?呵呵,她八成也是有前世记忆的吧。
要是长青门真的有那么神乎其神的推演之术,前世易许安难道会料不到他魏知翎会推翻段氏王朝?难道会算不出她和她的家人有一天会被追杀?
易许安心中也是警铃大作。这狼崽子,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敏锐!
李家上下都已经被易家军管控了起来,因此没有什么侍女仆妇在院中服侍。二人进主院时,院中静悄悄的。
靠近内室大门时,里面传来易驸马和魏刺史的对话声。
“......魏兄,实是对不住,我去贵府探查过了,才发现只有客房的地下被挖了一个地洞,里面炼铁的也只是寻常匠人使用的东西,不是铸兵器的配置。我真真实实被那李司马诓骗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念想了,妻儿尽数离世,你道歉,又能换回什么呢?”魏刺史声音沧桑,还伴有喘息和咳嗽声。
“对不住,圣上交代,我实在不敢不手段雷霆。好在我女儿已经派人连夜搜寻,魏兄的儿子福大命大,毫发无损。”
“你说什么?吾儿真的还活着?”魏刺史的声音高亢了几分,又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引得易驸马连连安抚。
易许安站在门外,扭头去看魏知翎,魏知翎眸色幽暗,脸上看不出一丝喜色。
易许安看出他神色有几分不愉,她也没兴趣深究,抬手扣了扣门:“父亲,我将人带来了。”
门尚未被推开,就听到魏刺史激动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小宝!小宝!快到阿父这儿来,让阿父看看有没有受......”
魏刺史的喜悦,在看清魏知翎的脸的下一刻,戛然而止。
魏知翎跪下,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父亲。
魏刺史瞪大双眼,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声音犹豫又颤抖:“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