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玩笑的。”
最后,那段对话,以青年若无其事的声音结束了。
纪明纱盯着那青年的背影。
他个子很高,黑色的衬衫外半搭着一件灰色的外套。身上虽染着蓝粉的光泽,却不显得花哨,反倒透出股干净利落的冷肃气息。
……算了。
她收回视线。
不管他确实是在不合时宜的玩笑,还是在假借玩笑的名义吐露真心话——都跟她没关系了。
只要跟她没有利害关系,对方想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
但是、如果……
在意识到自己的情绪陷入没必要的紧张时,她忍着抽搐不已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停下思考。
打住。
那些是她无法控制的事——不值得她耗费精力,在一些无谓的猜忌与内耗上。
……再说了,不会那么巧的吧。
忽然,对方转过了头——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暗处窥视他。
纪明纱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动到脚下,和他错开了目光。
正巧,那个“全员生存”的考场,也在同一时间簇拥着他们的“谈哥”过去了,嘴里不乏吹捧和讨好之意。
他们大概在指望,“谈哥”能在下一场考场继续大显神威,争先恐后地往离他更近的地方挤去——真不知道那“谈哥”是做了什么,能让其他人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人墙缓慢地移动,等纪明纱再看去时,那青年已然消失在了蓝粉色的光芒中。
【请前往大厅进行集合,接受基础的内测培训】
她稍稍吸了口气,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
眼见着人流变得稀疏,在让自己变得扎眼起来以前,她遵从了广播的要求,准备前去集合。
谁料,才走出两步,后头突然急急地传来了一声呼喊:“纪明纱!”
她蓦地停住了。
转过身,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尚且带着婴儿肥的圆脸。
对方的双手绞在一起,局促中带着惶恐与怯懦,两只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她。
她的唇抿紧了。
见她不语,对方期期艾艾道:“你、不会……忘记我了吧?”
怎么可能。
对着平板的屏幕,她不知道在这张脸上涂改过多少次。
但若说面对面端详——那确实是开考后的头一次。
副本此时已结束,离开了魔物的领域,“模特”自然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但是,哪怕没有“考试”这层关系,这张脸她也绝不可能会忘记的。
真奇怪。
纪明纱自己都觉得很诧异,她居然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样子,而不是抡起拳头给对方狠狠来两下。
毕竟,在更早的时候,无数个无法挣脱的噩梦里,她都是这么做的。
见她持续沉默,对方透出慌张,打绊的唇舌不太利索道:“我、我是你初一初二时候的同学啊。就是那个,当时坐在你后头两排的,跟你一样喜欢扎高马尾的……”
吞吞吐吐了半晌,她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是,那个……缪、缪童彤。”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仿佛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让人蒙羞似的,恨不得把它包上毛巾、吞咽进喉咙里。
她佝着腰,惶恐道:“纪明纱,我……我很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我也没想到,居然还有再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在这种时候……”
缪童彤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我,我想向你道歉——为那个时候的事。”
这番话了,在她的心里曾盘旋过很多次。
但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把它说出来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纪明纱。
——还是在这种可怕的场合下。
天知道,这场考试中,缪童彤承受了多么庞大的心理折磨。
这几乎要把她的精神给彻底压垮了。
如果说第一眼看到纪明纱,她还只是措手不及,那等听完规则后,她已然陷入癔症般无法自拔的恐惧中了。
偏偏是纪明纱,来担任她的修图师……?
为什么偏偏是纪明纱?
尤其是纪明纱的动作极其果断迅速,还未等广播播报结束,她便拿起了平板,这落在缪童彤眼里,只有一个意思——
纪明纱那颗想报复的心,已经迫不及待了。
整场考试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不敢看镜子,生怕看到自己的怪样。但周围却不时传来噪声,扰得她越发心惊肉跳——
「不好意思修歪了啊。」
「你不会怪我吧?」
那些修图师的脸上,明明白白展露着恶意。
模特们只能忍气吞声地赔笑,不过这种不得已的忍耐,愈发助长了修图师们的气焰。
缪童彤忽的明白,这所谓“主办方”,用心竟然是如此险恶。
考生们绝不是随机分配的,恰恰是精心挑选的产物。
“主办方”一定是故意安排了一对仇人做搭档,再给予那些曾经的弱者光明正大的“审判权”,告诉他们——
现在,立场颠倒了。
她怕极了,她怕纪明纱也是同样的想法。她怕一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成了一根肉虫、一条长颈龙、一朵喇叭花。
她怕纪明纱让她生不如死。
于是,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后悔起来。
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呢?
“我、我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恶意的……”
缪童彤结结巴巴的,几乎要无法连字成句:“我也很后悔,都怪我性子太直了,伤害到你了……我不应该跟我朋友说,觉得你每天垮着个脸,很装……
“班主任是跟我说过,说你身体不好。我那时候才初中,见识太少了,我就想怎么可能会有人身体差到八百米都跑不动,这点路不是随便跑跑的吗?我就觉得、你肯定是在扮娇弱,博关注,想吸引别人关心你啊什么的……
“但我发誓,我真的就是跟朋友私底下说了几句,没想到后头传得整个班都是……”
因着纪明纱一直不说话,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还、还有……那件事,真的很对不起。”
说着,她深深地对少女鞠了一躬。
她担心一旦泄了气,会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只得盯着脚底玻璃质地的地板,一口气道:“我那天、以为我说你坏话,被你听见了,我从不离身的手环刚好不见了,我以为是你怀恨在心……
“后来,那个手环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我真的很抱歉,那时候我朋友们说要替我出口气,气氛上来了,我一激动,就带着他们把你堵在教室里,可能说了比较过分的话……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你妈妈带着你去办了退学手续,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那天把你吓到了,所以才……”
“是。”少女道。
她的血液,一瞬间如同凝固住了一样。
对方像是不想给她一丁点侥幸心理似的,说得干脆且直接:“我休学了快一年,都是你们的‘功劳’。”
“怎、怎么会……”
“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到谁了吗?”
少女俯下身:“就是你初中时候,天天挂在嘴边,说‘好崇拜’、‘好喜欢’的印巧晴。”
缪童彤大脑嗡嗡作响,膝盖几乎要支撑不住身躯的重量,支支吾吾:“我、我真的感觉很抱歉,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觉得很后悔……”
她自己都觉得很荒谬,有些讲不下去了。
既然一直都很后悔,那为什么没找过纪明纱道歉呢?
明明在班级群里,就能找到她的头像。
纪明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冷淡道:“那天在教室里,我说你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我道歉——你起码学到了九成。你现在这装得自己好像很无辜,拼命推脱责任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
说罢,缪童彤看到少女的运动鞋往后转了方向,似乎是懒得跟她再继续废话下去。
她咽了口唾沫,突然直起身,对着纪明纱的背影,喊道:“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公报私仇。”
少女的步伐一顿。
随即,她听见了足以拯救她的一句话——
“都过去了。”
那双运动鞋,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纪明纱的鞋底不紧不慢地压在玻璃地板上,她走路很是轻巧,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那个时候,印巧晴的影响力,怕是连本人都想象不到的大。
最起码,周边好几个学校,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更有甚者,模仿着成立了“肃清队”。
当然,他们没法像印巧晴一样,控制整个班级。但这种私下里小范围的复刻,却更加隐秘了。
那段时间在馥海垠霁区上学的孩子,多半都知道,无论是去哪个学校,只要看见满墙贴着红底黑字奇怪标语的活动教室,必须要赶紧跑开。
一个不巧,不幸就会降临在身上。
再后来,是老师和校方介入,这才使得这股风气被遏制了下去,没成大气候。
缪童彤,就是被影响的一员。
更为幸运的是,在她一步步迈向无可挽回的深渊之前,因着纪明纱的退学,她及时地悬崖勒马了。
她没付出过任何代价,那之后的人生,缪童彤过得非常幸福:有为她保驾护航的父母,有环簇在身边、指哪儿打哪儿的好友,有外人眼里还算不错的学校。
只是,多了纪明纱这么一个“污点”,让她偶尔会有些寝食难安的感觉,仅此而已。
不过,在听到纪明纱并未因为休学一年而受影响,反而如期考上了重点高中,这个“污点”实际上也名存实亡了。
——她是错了,也知道自己错了,但没有人受到伤害,所以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但是……
那时候,她为什么会选中纪明纱?
真的是如她所说,因为纪明纱体育成绩太差、在她眼里“太装”吗?
不。
纪明纱透过玻璃,眉眼疏冷地看着下层攘攘的人头。
答案恰恰是:不为什么。
只是刚好挑中了她,仅此而已。
就像她现在被“主办方”挑中,时隔多年,和缪童彤再次齐聚一堂。
——「谢谢你没有公报私仇。」
人群在慢慢地向前挪动,像极了僵尸们的游行。
她面无表情地置身于其中,被圆框镜片遮掩的眼眸里,是一片虚无的空洞。
「都过去了。」
她不知道,缪童彤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会擅自把释怀的时间点想象成什么时候。
但对她而言,这不算是太久远以前的事。
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那是她第一次使用“回档”的原因。
纷杂的人群。
突然响起的广播,诡谲的规则。
闪烁着莹亮光泽的平板。
带着婴儿肥的熟悉面容。
剪切工具。
选择,脖颈。
——嗤。
气流的爆破音,好像被剪开的气球。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的动脉血能喷得那么高,可以一直飞溅到天花板上。
“都过去了。”
她重复地对自己道。
伴随着人流,她踏入了集合点。
随即,她有些怔忪地睁大眼睛。
好大——!
踏入门框之前,她曾想,这大概是个类似于礼堂的建筑。
但进来后,她才发现,这里头的空间超乎想象。
连大型的体育场,恐怕都要黯然失色。
无边无际,全都是蓝粉色的人影。
人与人重叠在了一起,像是网游在线的玩家过多,不得不压缩了显示数量。
光纪明纱站着的这一格,小小的一平方,居然叠了有几十个人。
在最中心,是一个巨型的……断头台。
纪明纱看了好几遍,尽管它装饰得极尽华丽,还闪烁着蓝粉色的箭头标识,但……那还是一个断头台。
巨大的能量闸刀,没有任何支撑,悬浮在上空,幽幽地自转着。
耳边不断有人讨论上一个副本的经历,这个集合点,俨然暂时成为了一个经验交流角。
“我在‘进来’以前,看过一些印巧晴相关的报道。有个自称有内部消息的人说,其实印巧晴压根不是高考作弊被抓的。她作弊被抓,发生在高考前的三模。”
“有这种事?”
“是的,说副本当真是印巧晴的‘梦境’,有很多细节能印证,她根本没参加过高考。
“第一,座位是四十四个,但真正高考的座位是每个考场三十个。
“第二,高考时,所有的纸张都是要被撕掉或者盖住的,但在副本里,那些标语就露在外头。”
“这也太牵强了吧,万一这只是为了恐怖氛围的塑造……”
“那好吧,那我要说决定性的证据了。那个博主他有些内部手段,去查过以后,他没发现印巧晴的成绩,而是查到了‘缺考’。”
“谁知道真的还是假的……没准只是那人在信口雌黄,骗流量呢?内部资料是有那么好查的?”
“嘁,爱信不信。”
那人有些恼了,跟果冻似的,噗叽噗叽地转到另外一个平方去人挤人了。
“妹妹,你也觉得他是在胡说吧?”
不。
纪明纱想,目前的说法里,确实有无法解释的地方。
如果说,“肃清”是印巧晴控制人的手段,而“考试”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于是,印巧晴在梦境中,将这二者一起具现化了出来,但为什么……
考试的内容是“修图”?
不是语文,不是数学,不是其他任何科目,而是修图?
【呜咕咕,呜咕咕咕咕——】
头顶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广播声响。
那把蓝粉色的闸刀升升降降,让人看清楚了,上头正站着一个身着黑斗篷的……“东西”。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确定,“它”绝对不是人类。
【广播测试,广播测试——】
它若无其事地扬起手里的话筒,突然,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它纵身一跃,向人群扑了过来!
倏地,那形象就膨胀成了几百倍大的庞然大物,如同一个氢气球一般,漂浮在人群的上方。
全息投影!
【欢迎欢迎!欢迎各位参加‘嘉年华’内测版1.1.1】
【尽情欢呼吧,成功通过笔试、得以进入内测的测试员们,你们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它将话筒投向人群,但没人欢呼。
大家好似都被吓傻了。
于是,场馆内播放了一段名为“震耳欲聋的掌声”的音频。
【本次嘉年华赞助方为:■■,由‘嘉年华活动特别委员会’主办,本次投标情况可在■■■■进行查阅,或者扫描屏幕下方的■■■查看详细情况】
一个巨大的二维码,凌空而现。
【我们保证,内测版本的测试中,不会有任何未成年■■受到伤害。】
“■■”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
明明说的是熟悉的语言,但在一些关键的字眼上,人类的理解能力却像是被暂时剥夺了,直到过渡到下一个字句,才突然毫无征兆地恢复过来。
【本轮监督方为‘迷踪溯袭·公正之声特别行动组织’,监督电话:*(#@*!。即刻起,观测员可随时拨打热线,提出您宝贵的监督意见!】
……什么、东西?
纪明纱原本以为,经过了这么多轮,她对这个所谓的“内测”,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准备。
但看着半空中那漂浮着的巨大斗篷,她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理解,接下来要发生的,到底会是什么。
“开始了吗?”
印巧晴随手将骷髅头骨往旁边一抛,看它跌得粉碎。
她突然笑起来。
当魔物有什么不好的?
在人类社会,她想做什么,处处受掣肘。她喜欢看人痛苦扭曲的表情,偏偏所有人都在教她,要向善、要守规。
于是,她自己包装起来,成为了班长。果不其然,这层假皮让所有人都满意极了,老师信任她,家长满意她,学校炫耀她——
最后,这群被她讨好得舒舒服服的人,居然纷纷舍弃了她。
不过,当魔物就不一样了。
她不需要披上皮,就能明明白白地释放“恶”。
印巧晴晃了晃腿,突然疑惑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当上魔物呢?
——因为,她死了。
她为什么会死?
她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那是……
「小妹!小妹,噶侬伐能进去的!」保安挡在她的面前,「噶侬看,侬个照片,跟真人,对不上号的啦!」
他的手中,是一张考生签到表。
写着“印巧晴”的那一栏,是一张大眼美人的照片,明媚而张扬,和面容偏寡淡的印巧晴毫不沾边。
她上传了自己精修过的照片,又拿着这张准考证去社交媒体炫耀了一番,很是满足了一番虚荣心。
但此刻,她却被保安拦在了门外,理由是——
人对不上照片。
无论怎么好说歹说,哪怕把身份证拿出来,保安始终坚持:她不能进去。
铃声响起,再拖延下去,这场关乎到命运的考试将拒绝她的入场,印巧晴情绪几近崩溃。
忽的,她掏出了一把剪刀:「不是说长得不一样吗?你给我看好了!」
剪刀发疯一般地划开她的外眦,割开她的嘴角。
一样了吧?
这样就一样了吧?
鲜血模糊了她的视野,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保安奇异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对了,那时候,她是要参加什么考试来着?
普通高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
不,不是这个名字……
她要参加的,似乎是……
嘉、年、华。
【各位内测员,接下来,你们将忘却前尘的平淡,投身于紧张刺激的游戏冒险】
【你们将荣耀披身,你们将见证奇迹】
【你们将驯服时间,你们将驰骋维度,你们将获得你们曾经渴望的一切】
【嘉年华活动特别委员会,将在此,献上我们饱含真诚的祝福的礼花】
印巧晴猛然回过神。
蹲在她面前的,是被她修成桃花眼的俊朗青年。他穿着熟悉的保安服,脸上弯着诡异的笑容。
那渗人的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你别……过来……”
她的哀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那宛如深渊一般的嘴,像“那时候”一样,慢慢地张开了。
——然后,将她一口吞咽了下去。
咯吱咯吱的骨骼折断声,在寂静的墓穴中响起。
这一次,是永眠。
【■■的■■嘉年华·游玩提示】
【拥抱健康游戏,拒绝盗版游戏】
【抵制自我保护,积极投身上当】
【沉迷游戏益脑,远离游戏伤身】
【合理消耗生命,享受地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