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十月,秋凉露重。
枝头一窝喜鹊叫得正欢,其旁冷不丁伸出一只微胖小手,扒住树干,再用力一撑,探出半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白露微微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半个吃剩的馍馍,笑眼眯眯:“小喜鹊,你看,我用这个跟你换点儿羽毛好不好?”
喜鹊乃为留鸟,即便到了秋冬之际也不曾迁徙,叽叽喳喳叫了几声,白露就当是它们同意了,脏手在巢里胡乱抓了一把,连带着枯枝和羽毛一并抓走了。
最近她在研制一种能够令人昏睡的毒药,羽毛便是其中一味药引。
“好高……”
上树容易下树难,少女坐在并不粗壮的树枝上,乌木眸子担忧望着地面,不敢贸然下去,只能晃啊晃着两条细白的小腿,等好心人路过搭救一把。
那厢,沈府来了位陌生面孔,护院不肯轻易放人,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男子身着黑色便服,身姿挺拔如松柏,出示腰牌后,护院当即脸色一变,恭敬拱手道:“小心眼拙,不知是司使大人。”
自太子往凌昭府中送女人后,沈府上下都已经换作了监察司的人。平日里监察司有什么大小事务,差下人到沈府通报一声即可,今日也不知怎的,居然劳驾司使大人走这一趟。
楚牧之收起腰牌,长眸自院中淡淡扫过。
“总督可在府中?”
护院忙不迭应道:“在、在东厢房,我这就带司使大人过去。”
楚牧之抬了抬手,留下一句“不必了”,径自踏入府中。
监察司诸事顺遂,他此番不过是代替家中丧母的差使,向凌昭递交一些日常文书。
此等小事,按说随便找个下人跑腿便是,但上次见过天机阁老板娘后,他鬼使神差地想要来沈府走这一趟。
庭中落叶堆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一路前行,漫黄秋意中,一道纤细身影措不及防落入眼中。
高大的凤凰木上,少女正百无聊赖地举着一片秋叶细细打量,风乍起,卷起少女如墨的发丝在空中轻缠,两条腿晃啊晃着的,活脱像是个玩心未泯的孩童。
楚牧之眉心微动,只囫囵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白瓢说的果然不假,天机阁的老板娘便是凌昭名义上的夫人,阮小禾。
少女视线转来之际,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装作从未看见。
“喂!那边那位公子!”白露面露喜色,冲着树下的人招手,“我下不去了,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楚牧之应声抬眸,四目相对之际,白露不免一愣,“楚公子?”
自天机阁一别,她便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原以为事成之后才能再见,却没想能在这儿碰到。
早知如此,她该穿那件新买的织锦海棠裙身才是。
白露喜出望外,一时忘了自己还在树上,身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坠了下去。
绣着云纹的袖袍从眼前一晃而过,楚牧之将她稳稳接住,一如上次在天机阁那般。
他又救了她一次……
白露耳根微红,后撤两步与人保持距离,似是担心被他瞧出些许不自然,“楚公子怎会在此处?”
“我……”楚牧之哽了下,“我是来找沈少爷的。”
“楚公子为何要找沈少爷?我听闻京中许多店铺都是沈家的地皮,难道是为了面馆的事?”
楚牧之愣了下,顺势点头。
他不善撒谎,但眼下这般状况,是万万不能暴露身份的。
“对了,上次公子交给我的事……”白露顿了下,手指轻绞着裙边,“暂时还没能办妥,公子可否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待有了眉目,我定第一时间到面馆告知公子。”
胎记的事么……
楚牧之眸中轻闪了几下,一切只不过是鉴查司的圈套罢了,他骗了她,该有歉意的是他才对。
一想到要撮合她与总督,好借此控制整个天机阁,他心中不知怎的,竟没来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谬后,他剑眉轻皱,打消心中不该有的念头,沉声道:“如此,就有劳姑娘了。”
不管怎么说,他是监察司的人,应该将监察司的事放在首位,万万不可被旁人扰乱了心思。
楚牧之进了东厢房后,白露立即提着裙子小跑到谷雨房中,彼时人正在打磨匕首,森冷刀身上折射出一双偏褐色眉眼,其锋利程度,削泥如铁当是不在话下。
昨夜在树林与凌昭交手,凌昭的身手比她想象中还要强上几分,日后她也要勤加练武,不能被落下才是。
至于沈卓文……
想到此人谷雨便觉得心中起火,原以为他是个隐世高手,弄了半天,居然是个吹牛高手。
说什么放眼江湖找不出对手,斗个蛐蛐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华山论剑呢。
不过这样也好,璇玑图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出现,这样凌昭一时半会儿就不会离开沈府了。
至于当初下单让她寻找璇玑图的那位神秘人……
虽说付了一大笔定金,但自那之后再未出现过,更不曾透漏过身份,即便她真的拿到了璇玑图,也不见得能找到他。
“师姐!”
谷雨闻声抬眼,见白露着急忙慌的,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师姐不是要见见那位楚公子吗?他这会儿正在东厢房中呢!”
在凌昭房中?
谷雨蹙了下眉头,早在此人让天机阁调查凌昭胸前的胎记时,她便觉得有几分蹊跷,如今居然还跑到了凌昭房中。
万一真是个断袖,那还了得?
谷雨搁下匕首,起身道:“走,去瞧瞧。”
二人来到东厢房外,谷雨本想直接进去会会这个姓楚的,却被一旁的白露拉住,“师姐,他们可能在商量要事呢,咱们直接进去不太好吧?”
这话倒是提醒了谷雨,万一这姓楚的是什么老熟人,她这么贸然进去,岂不是白白暴露了身份。
稳妥起见,还是先在暗处瞧瞧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楚公子家中是开面馆的,这次来沈府也是为了面馆的事,日后得了空,姐姐同我一起去尝尝他们家的面可好?”白露每每提起他,眼中便会比平时亮上许多。
“我看你不是想吃面,是想见人吧。”谷雨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下,“人家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不怕上当受骗么?”
白露捂着脑袋,腮帮子微鼓道:“楚公子是好人,救了我两次呢。”
谷雨挑了下眉,没再接话,二人在不远处的拐角等了一阵子,白露突然捂起肚子,“师姐,我肚子突然好痛,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待会儿再来。”
白露没走多久,东厢房的门便被人推开,继而一道高大身形走出,黑色便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远远瞧着便觉得气宇不凡。
楚牧之的目光从庭中扫过,像是有意无意在找寻什么东西一般,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拐角。
谷雨心中一跳,当即后撤两步隐匿身形。
居然被发现了。
此人如此敏锐,怎可能只是个开面馆的市井小民?
看着一截烟绿色衣角消失不见,楚牧之知道那不是白露,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径直离开了沈府。
谷雨这才又挪出半个身子,抱怀看着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别说,这人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五官端正,身材又挺拔,怪不得能让白露一见钟情。
“谁好看?”
一道男声冷不丁从头顶传来,谷雨惊了下,转身撞入凌昭一双不悦的漆眸。
捕捉到她眼中的讶异,凌昭心里更是醋味十足,敏锐如她,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楚牧之就那么好看,让她看得那么入神吗?
“夫君怎么这儿?”
谷雨笑得僵硬,她确实只顾着看人,丝毫没察觉凌昭是何时绕到身后来的。
凌昭面色稍许阴翳,话中也带着醋意:“夫人好兴致,大白天的在这里鬼鬼祟祟偷看别家男子。”
谷雨下意识直了直腰板,本想说自己是光明正大看的,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只是刚巧路过罢了,再说了,这人好看是好看,但是跟我家夫君比还差了点。”
“当真?”
“当然了。”见凌昭脸色缓和不少,谷雨便知这招有效,复又挽起他一条手臂,撒娇一般道,“夫君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别人哪里比得上夫君一根手指?”
分明知道她这番话夸张成分居多,但被心爱之人这么夸,凌昭心中还是不免得意起来,嘴角止不住地扬起。
他就知道,他是夫人眼中最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