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宝将谷雨带回沈府已是亥时,雨珠顺着檐边落入水洼,荡开一圈清浅涟漪,在月光的映照下明暗相通。
凌昭装作刚得到消息的样子匆匆赶来,还未进屋,便隔着亭廊听到了金元宝的恸哭声。
“小姐啊!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啊!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白瓢咂咂舌,道:“这家伙,搞得跟哭丧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人没了呢。”
凌昭担心是谷雨伤势加重,阔步踏入房中,眉头轻皱,“夫人怎么样了?”
“沈公子,你今日不在府中,不知我们家小姐被贼人打伤捉了去,还要我拿五十两银子赎人,还好我武功高强,从那些人手中救回了小姐。”金元宝吸了吸鼻子,续道,“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们家小姐身娇体弱,单纯善良,平时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就摊上了这种事啊!”
身娇体弱……单纯善良……
这偌大的沈府,除了沈卓文那个倒霉蛋,真就再凑不出一句真话。
凌昭眼皮几不可察地抖了下,沉声道:“这里交给我,你们先下去吧。”
“可是……”
金元宝有些不大情愿,毕竟天机阁和鉴查司水火不容,老板娘如今身受重伤不省人事,谁知道这狗腿子会不会趁人之危,干出什么令人发指之事。
见他身形未动,白嫖催促道:“可是什么可是,我家公子和你家小姐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恩爱还来不及,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恩爱?中秋节那天分明凶巴巴的,害得老板娘伤心难过了好些天。
男人果真都是大骗子。
金元宝腹诽归腹诽,念及凌昭还不知道谷雨的真实身份,太过防备反而会惹人生疑,于是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白瓢指着他的背影,嗤道:“这人,真是一点儿都不识相。”
凌昭将目光转向他,一字一句重复道:“没记错的话,方才我说的是你、们。”
“……”感情他自己也是个不识相的。
白瓢离开后,房中就只剩凌昭和谷雨二人,风裹挟着凉意穿堂而过,烛台上的火苗跟着踊跃了几下,映着榻上人苍白虚弱的面庞。
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凌昭眉头轻敛,看到地上七七八八躺着空酒坛,桂花酿的香气在屋中逡巡不散,墙上还镖着中秋节他给她披上的那件外袍。
他知道谷雨心情不好的时候最爱喝酒,大抵是他上次说的话伤到了她,她才会喝这么多的酒,甚至醉着去跑去跟人打架。
思及此,袖袍下的手微微收紧,掌心伤口再度裂开,纱布下渐渐洇出鲜红。
都是他不好,明明说过要保护她,结果反倒害她受了如此重伤。
那日吵过架后,他一面为谷雨将玉坠轻易送人感到气愤,一面又后悔自己说了那么重的话,这些日子在鉴查司也一直心不在焉,脑子里总盘算着如何和她道歉,可对方却一直刻意避着他。
榻上人双目紧闭,散乱的青丝如绸似水般铺在身下,往日嫣红的唇瓣失了大半血色,睫毛轻颤,烛火下洒落一片淡淡的阴影。
凌昭拿出来时准备的药膏,犹豫片刻,伸手褪去了谷雨的外衣,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就连解起衣带也甚是好看,只是动作并不熟稔,甚至还透着几分笨拙。
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谷雨的半个夫君,沈府中没什么丫鬟,这种事情让别人上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黑色劲装下,少女身体玲珑有致,自锁骨向下,雪肤一寸寸渐露,盈润如上好的美玉,只剩主腰将春色潜藏,透着淡淡的幽香诱人。
任谁也想象不到,看上去这般娇软的姑娘,实则是个身怀绝技的杀手。
凌昭用指腹沾取了少许药膏,将将碰到谷雨的肌肤时,又如同被烫到一般收了回去,耳根微不可察地红了些许。
深吸了口气,他收敛心神,重新将药膏小心涂在谷雨的伤口处,待到药膏化开,渗透进血液里后,指腹的力道逐渐加重,但始终维持在一个能够忍耐的限度。
谷雨的伤口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上药时眉心无意识收紧,口中溢出一声嘤咛,让凌昭愈发觉得心疼。
若让他知道是何人所为,定要断了他的双手双脚。
上好药后,凌昭替谷雨仔细整理好衣裳,端正坐直了身子,待耳根红绯消尽,将白瓢重新召进房中,一如什么都不曾发生。
“派人去查查,究竟是谁伤了她。”
白瓢应了一声“是”,余光瞥见床头柜案上的药膏,愣了下,“老大,这不是皇帝御赐的玉创膏吗?你是不是……对这毒妇太好了啊?”
要知道,这玉创膏乃是西域进贡来的宝贝,据说是以冰川上百年难得一见的雪莲为引,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就连太医院也拢共找不出几瓶,他们老大倒是慷慨,居然直接给这毒妇用了。
仔细想来,自从来到沈府,老大就一直对这毒妇好得不得了,又是带她逛灯会又是帮她挡暗器,甚至眼都不眨地为她开了家制衣坊。
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啊,即便是演戏,也不用演到这份上吧?
若非知道凌昭是个冷血的脾性,他差点就以为凌昭真喜欢上那毒妇了。
凌昭低咳了两声,冷静道:“我只是怕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耽搁了我们的计划。如今单凭我们鉴查司,还找不到璇玑图的下落,但天机阁手握永朔最大的情报网,只要盯紧了他们的行动,说不定就能早日找到璇玑图。”
“我懂了,老大这招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妙是妙,只不过……”
白瓢又想起中秋那晚二人吵架的场景,如果没看错的话,谷雨当时眼眶通红,险些就要哭了出来。
难道这也能是演的?
“老大,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白瓢被噎了下,还是没忍住开口,“我觉得吧,这毒妇好像对您有点意思。”
害怕被骂,他点到为止,不想凌昭怔了下,反过来追问:“此话怎讲?”
“您想啊,您和她才认识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她不但愿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送给您,还因为您一句话就伤心得不得了,如此反常,只有一种解释……”
“什么解释?”
“她对您一见钟情了呗!”
一见钟情?
凌昭愣住片刻,心中揣摩着这四个字,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谷雨根本不是什么随便之人,而是对他一见钟情了,才会将宝贝坠子送给他,还会因为和他吵架闷闷不乐,没日没夜地借酒消愁。
若是如此,说明上一世谷雨也对他一见钟情过,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察觉,还以为二人之间是日久生情。
错不了……一定是这样!
思及此,凌昭眼底划过一丝喜色,薄唇不自觉上扬,这些日子心里的阴翳全都烟消云散了。
白瓢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凌昭已经起身吩咐道:“晚些时候你回南府一趟,到账房算算府中还有多少银子。”
白瓢挠了挠头,没明白他的意思,“老大,你要银子做什么?”
“去天机阁下单。”
穷什么,都不能穷着媳妇。
……
与此同时,窗外露出一截灰黑色衣角。
金元宝始终放心不下老板娘,自打出去后便一直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奈何听不清里面人的对话,只隐隐约约听到了“一见钟情”四个字。
“一见钟情……”金元宝口中低喃重复着,摸着下巴思忖半刻,突然一拍脑门。
那狗腿子定是对他们老板娘一见钟情了!得赶紧告诉老板娘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