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早先接到金元宝报信,说老板娘要趁中秋逛灯会除掉鉴查司总督,让他在此助老板娘一臂之力。
什么并蒂莲花,白头偕老,不过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凌昭那杯已经被他下了剧毒,只需喝上一口,三日之内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凌昭没谷雨那么嗜酒,甚至对酒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
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早逝,母亲又罹患重病,他经常为了一口吃的跟人打得遍体鳞伤。
后来,他因筋骨过人被选入鉴查司,虽不用再为吃穿发愁,但暗如天日的训练让他不知在鬼门关前转过多少来回,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凡一碰酒,便会牵动寒气入体,惹得旧疾复发,生不如死。
世人都传他凶残无度,杀人如蒿,眨眨眼便能定人生死,殊不知他才是那个在阎王门外走过无数遭的人。
虽说身上的伤早已痊愈,但经历过种种,酒在凌昭眼中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不想扫了谷雨的兴致,才欣然答应陪她喝上一次又一次。
长指将将碰到酒盏,却见身边人一个措不及防的喷嚏,顺带掀翻了托案。
杯盏双双打翻在地,明晃晃的酒渍飞上鞋面。
“抱歉,有点冷,没忍住就……”
如今已是八月中旬,天气一日比一日秋凉,谷雨出门前为了好看,衣服穿得单薄了些,眼下越是临近夜间,身上便愈发感到冷寒。
不过冷虽是真的,喷嚏却是装出来的。
谷雨不傻,知道三七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此处,还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没猜错的话,这所谓的莲花酿十有八九有点问题。
该不会是金元宝那家伙,当真以为她要趁机做掉凌昭,特意找了三七来帮她吧?
谷雨正敛眉思索着其中缘由,倏然,一件带着余温的外袍披在她的肩上,淡淡松香落了满身。
她回过神来,伸手拢了拢领口,抬眸看向凌昭,“对不起夫君,我不是故意的,难得这莲花酿有这般美好寓意,却被我失手打翻了……”
凌昭看出她是故意为之,猜测这酒中可能有些古怪,面上却不露异样,温声道:“没关系,虽说有些可惜,但即便没有这莲花酿,我与夫人也定能白头偕老。”
“夫君,你人可真体贴。”
“哪里哪里,还是夫人更体贴。”
“不,还是夫君更体贴。”
“……”
三七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尤其是看到谷雨惺惺作态冲人撒娇的模样,不由得生出几分生理不适。
金元宝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二位倒也不必如此惋惜,酒,我们这里多的是。”
你侬我侬的暧昧被三七无情浇灭,只见他淡定端上两杯一模一样的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位请吧。”
谷雨:“……”要造反是吧?
凌昭:“……”没完了是吧?
为了不让凌昭喝下毒酒,谷雨故技重施,企图再次掀翻杯盏,不想三七也学聪明了,眼看她要打喷嚏,将托案往回一收。
掀了个空。
谷雨眼睛微微睁大,看向三七的眼神中分明写着“你想死吗”四个大字。
凌昭将一切尽收眼底,眉眼低垂,泛起几许笑意。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天机阁的人吧?
也罢,最多就是一杯毒酒,趁谷雨不注意的时候再用内力逼出来就好。
他伸手去拿酒盏,却被谷雨按住手腕,“夫君,你身子不好,要不这酒咱们还是不喝了吧。”
“无妨,夫人不是想求一个好寓意么?一杯酒而已,我身子受得住。”
眼看酒盏已经到了凌昭的嘴边,谷雨情急之下喊出一声“不许喝”,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而视。
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些,她立刻放柔了语调,“我的意思是……若是因为这一杯酒害得夫君身体不适,我会很伤心很自责的。况且夫君不是也说了吗,没有这杯酒,我们依然可以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没想到夫人如此善解人意,为夫甚是感动。”
“不,还是夫君最善解人意。”
“不,还是夫人最善解人意。”
“不,是夫君……”
三七无语望天,恨不能自戳双目自残双耳,终于在听了十几个回合的你推我搡后忍无可忍,自个儿掀了托案。
恶心,想吐。
……
此时此刻,躲在暗处的白瓢和金元宝同时陷入了沉思。
他们老大(老板娘)把这毒妇(狗腿子)约出来,不就是为了让兄弟们好下手吗?
……
道路尽头是宽阔的江岸,漫天飞起的孔明灯照亮了数尺外江面,波光中映出繁星点点,让人一时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又是天。
点上蜡烛后,谷雨松开手中的孔明灯,单薄的灯身被火舌映作金黄,徐徐升入天际。
满城花灯尽亮,绮丽纷错,灿若朝炬,百里如昼盖过了月色,将岸上两道身影衬得格外渺小。
谷雨望着漫天灯火,褐眸中倒映出粼粼光亮,“好美啊……”
凌昭眉心微动,只垂眸看着身侧面泛红光的少女,只言未发。
晚风渐起,袖袂蹁跹,指尖不经意间彼此触碰,但谁也没有主动牵起对方。
对于谷雨来说,凌昭对她好,不过是把她当作了阮小禾,为了继续留在沈府找到璇玑图,才不得不扮演着夫君这一角色。
而对于凌昭来说亦是如此,深爱之人分明近在眼前,却又隔着看不见也跨不过的沟壑。
有那么一刻,他真希望自己不是鉴查司总督,而是一个能以真实身份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的普通人。
良辰美景之下,涌动着几许不为人知的伤愁。
……
回到沈府时,谯楼已敲响子时的更声,闲云掩月,如霜似雪的银辉洒落廊檐,檐下长明灯摇曳,照着近处的花草树木,影影幢幢。
与喧闹的街市相比,一切都显得尤为静谧。
白瓢和金元宝恭候已久,看到双方都安然无恙地归来,心中愈发不能理解。
难道是他们先前会错了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可是这世上最了解老大(老板娘)的人!
临到房前,谷雨停下脚步,抬眸看向凌昭,“今日多谢夫君今日带我逛灯会,我也有样东西想送给夫君。”
谷雨让凌昭在此地稍等片刻,随后转身回房,抱起案几上早已准备好的乌檀木箱。
俯身时,肩头披着的外袍滑落少许,淡淡松香钻入鼻尖,谷雨犹豫片刻,重新放下箱子,从自制的暗格中掏出一对玉坠。
既不是什么上好的质地,也没有精湛的雕工,只是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坠子,街边小摊上随处可见。
自记事起,她便一直跟着师父生活在天机阁。师父说,他当年云游江州之时,受了一位生命垂危的农妇所托,才将她抱回了天机阁扶养,这对玉坠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多年来一直被她小心保管着。
重生之前,她与凌昭排除万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于是将其中一只送给了他。
这玉坠可以说是两人的定情信物,最重要的是,它还曾在凌昭被偷袭时替他挡过一箭,救了他的性命。
重活一次,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但也有许多事情正按照原来的轨迹发生,她不知那些盯上凌昭的人何时会出手,以防万一,还是早些送给他的好。
况且……
上次从树上摔下没能与凌昭吻上,已经错过了二人两情相悦的关键节点,但愿这坠子能够扳回一局。
指腹摩挲过冰凉的玉面,她将其中一只放进了箱子的最下层,重新盖上。
溶溶夜色中,凌昭静立于廊檐下,长明灯浮着暖光,柔化了他轮廓,和风拂过,挑绣着云纹的衣袂也随之蹁跹。
“夫君久等了。”
箱子中是件锦袍,先前在念雨坊放了几日,时常被有钱人家的姑娘看中,想要买下送给情郎,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夫君喜欢吗?”
凌昭唇边衔着笑意,道了句“喜欢”。
只要是谷雨送的,哪怕是街边捡来的破树叶,他也喜欢。
谷雨抿嘴一笑,提醒道:“下面还有。”
还有?
骨节分明的手指抬起衣裳一角,露出压在下层的玉坠,凌昭认出这是她母亲留下的东西,当即手中一顿,笑意凝在唇边。
“……这是什么?”
谷雨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这些年一直被我小心保管着。如今咱们已经是夫妻了,这只坠子就送……”
“阮小禾。”
未完的话语被无情打断,再抬眸,凌昭眼中已然蕴了怒意,清晰指节上青筋凸起。
他当然知道这是她母亲的遗物。
“阮小禾,你就是这么随便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