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渐稀,日光铺在窗棱上,将枝头飘摇的叶影映入房中,斑斑驳驳。
案前坐着一道鹅黄色身影,泼墨般的长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淡乳色的羊脂白玉簪,一手执笔,一手托腮,披帛松松垮垮地搭在小臂上,娉婷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都说练字能够修养身性,谷雨在沈府中待得无趣,也想附庸风雅一番,伏在案前写了整整一个上午,看似刻苦,实则纸上满满当当全是“凌昭”二字。
最近鉴查司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凌昭总隔三差五地往回跑,几天下来,两人见面的次数竟然只有……
谷雨掰着手指数了数,加上今早起床时,从窗外远远瞥见他出门,居然只有四次!
再这样下去,她都担心自己患上相思病了。
仔细想来,上一世的凌昭成婚不久后,也有一段时间经常不在沈府,只是那时她还没喜欢上他,非但不觉得度日如年,一个人还轻松自在了许多。
而现在……
谷雨不禁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那些动辄到边疆打仗的将士们,他们的妻子是如何在家中熬过一天天的。
金元宝看她写了一上午甚是辛苦,沏了壶热茶替她斟上,结果凑近一瞧才知,宣纸上除了“凌昭”二字再无其他。
“老板娘,您怎么老写那狗腿子的名字啊?”不等谷雨编出借口搪塞,金元宝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懂了!您这叫高瞻远瞩,日后待他落到我们天机阁手中,好亲手给他刻碑!”
“……”这都哪儿跟哪儿。
池中墨汁已经所剩无几,谷雨搁下毛笔,端起茶盏轻呷了几口,水汽氤氲间,透着她宛如霜打茄子的面庞。
倏然,窗外的天空飘来一只孔雀模样的风筝,谷雨贴在杯壁的唇瓣一顿。
这风筝好生眼熟……
倏然,她想起上一世也是同样的时间,有几个孩童在沈府外放风筝,最后不小心将风筝挂在了树梢上。她好心上树替他们取,下来时却正好碰见凌昭从外面回来,担心凌昭看出她会轻功,于是一咬牙卸了腿上的力,整个人从高处坠下。
原以为会摔个鼻青脸肿,结果千钧一发之际,凌昭在树下接住了她,二人一同摔倒在地,继而上演了话本中最为烂俗的桥段——
他们吻上了。
彼时她还不知凌昭的真实身份,觉得他分明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却能在自己遇到危险之时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心头难免有些触动。
也是从那一个吻开始,二人之间逐渐生出了不寻常的情愫。
思及此,谷雨眼前一亮,一个绝妙的主意浮上心头。
只要让事情按照上一世发展,岂不是就能能和凌昭再续前缘了?
上一刻还闷闷不乐的人,下一刻突然就振奋了精神,谷雨一把拉过金元宝,手指指向窗外,“看见那个风筝了吗?”
“看、看到了,怎么了老板娘?”金元宝觉得她今日有些阴晴不定的。
“一会儿风筝会挂在树上,你帮我站在一旁望风,若是看到凌昭回来呢,就咳嗽三声让我听到,这时我就到树上去取风筝,假装不小心摔下来,然后凌昭就会把我接住,我们俩就会……”谷雨两根食指相互触碰,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我懂了!老板娘这招叫作美人计,先让那狗腿子对您爱倒不可自拔,再一脚将他踹开,从精神上瓦解敌人,待鉴查司群龙无首之时,将其除之而后快!”仅凭谷雨几句话,金元宝已在脑中编排出一场大戏,伸着拇指感叹道,“高!老板娘实在是高啊!”
他们老板娘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而他,真是世界上最了解老板娘的人!
“……”谷雨哽了下,“姑且算是吧,我刚才教给你的你可都记清了?”
金元宝拍着胸脯跟她保证:“放心!望风我可是一流的!”
事不宜迟,谷雨带着金元宝来到府外,果不出所料,四五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正在树荫下放风筝。
谷雨双手环胸斜倚在树干上,偶尔抬眼望天,就等着风筝挂到树上。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小孔雀风筝依旧飞得四平八稳,反倒是烈日当头,晒得她逐渐没了耐性。
仔细一数,才发现比先前少了一个小孩,少的还是当初把风筝挂在树上的那个。
谷雨心生疑惑,上前问道:“你们不是有个白白瘦瘦、喜欢扎两个小辫的朋友吗?今日怎么没见她和你们一起?”
其中一个女童答道:“大姐姐说的是庆生吧?听说他们家前几日把胭脂铺给卖了,举家搬去了浔阳,以后都不能和我们一起玩了。”
谷雨怔了下,又问:“可是醉香楼旁边那个胭脂铺?”
“是啊。”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看来重活一次,许多事情都因她的所作所为发生了变化。
只是如此一来,风筝岂不是不会挂在树上了?
正在谷雨摸着下巴思考下策时,金元宝那边突然咳嗽起来,不多不少,刚好三声。
谷雨急中生智,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看准时机将风筝打落。
登时,小孔雀像泄了气的皮球,飘飘悠悠落在了比围墙还要高的树枝上,几个孩童见状一齐放声大哭,哭声震耳欲聋,连枝头喜鹊都扑棱棱翅膀到别处寻清静去了。
谷雨当完恶人又演好人,安慰道:“别哭别哭,姐姐这就爬上去帮你们拿。”
趁凌昭还没到,谷雨施展轻功,两三下便上了树,待凌昭转过街角,正好看到树上坐着一道鹅黄色身影,不由得一愣。
此情此景,也让凌昭想起了前世之事,谷雨为了帮人拿风筝,不慎从树上摔下,他下意识去接人,又怕被看出自己不是病秧子,索性和她一同摔在地上,结果就……
亲上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和女子有肌肤之亲,虽然只是意外,但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她唇瓣上的冰凉软香。
“啊——”
谷雨惊呼一声,佯装脚滑从树上跌下,凌昭回过神来,心中跟着一惊。
“夫人!”
风撩起乌发在空中纠缠不清,谷雨忍不住嘴角上扬,双眼紧闭,等待落入熟悉的怀抱之中。
“……”
凌昭袖袍下的手微微收紧,若说他不想故技重演那是假的,但紧要关头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新婚之夜的一巴掌还历历在目,他已经答应过谷雨,日后没有她的允许,绝不做出任何逾越之举,若是接了,免不了会像上一世那样接吻,到时谷雨生起气来,只怕就不是一巴掌那么简单了。
“嘭——”
没有意料之中的怀抱,有的只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几片秋叶从枝头悠悠飘落,倒插在少女乌黑的发间,平添几分滑稽。
孩童们和金元宝皆以手掩面,不忍直视。
“夫、夫人,你没事吧?”
即便知道这点高度对谷雨来说不算什么,但凌昭还是心疼得不得了,刚要上前去扶,却被谷雨一把推开。
谷雨捂着额头上的鼓包,一双杏眼瞪着他,又羞又恼,“混蛋!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接我?!”
若不是她自小习武,身板比一般姑娘家硬朗许多,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脑子都要摔傻了!
亏她方才还那么期待!
“我……”凌昭想解释又无从开口,总不能说他可以预见未来吧?
那样谷雨肯定以为他满口雌黄,不接也便罢了,还编出这种荒诞的借口诓骗她。
“气死我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臭男人!甚至都不愿意编个借口骗我一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谷雨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灰土,气得怒不可遏,顺拐着回了沈府。
“夫人……”
凌昭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身影,伸出的手又堪堪收回。
说好不逾矩的,怎么感觉她反而更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