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倒霉手下

暮云四合,落日熔金,风从徐徐半敞的画窗吹入,香云纱被抬起一侧又落下。

铜镜中映出一张薄妆粉面,肤如雪缎,眉如初春柳叶,水墨般的青丝垂落肩侧,发尾微微勾缠。

若非腰间挂着把明晃晃的短匕,倒像极了生在江南水乡的娇柔美人。

倏尔,窗户传来异动。

谷雨秀眸一凛,手下意识附上腰间匕首,看清来者的面目后,不由得愣了一瞬。

“老板娘别动手!是我!”

金元宝怀里抱着好些物件,其中有个长锹,过窗时恰好卡住,横过来不行,竖过来也不行,最后干脆丢在窗外。

“金元宝?”谷雨绷起的弦倏然松下,黛眉轻蹙,“好端端的走窗干什么?”

“这不是显得有神秘感吗,老板娘您瞧瞧这些。”

金元宝把怀里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往案上摆,什么风水盘,八卦图,符纸,甚至还有一把年头已久的洛阳铲。

“你要盗谁的墓?”

“盗什么墓啊,老板娘真会说笑。”金元宝关紧了窗子,神神秘秘道,“我都打听好了,这沈府后面有座小山,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沈家明明可以改建成后院,但一直到现在都任其荒废,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里头定是埋了宝贝啊!咱们初来乍到的,尚且不方便在府中翻找,不如从这后山入手,今夜就把璇玑图给挖出来!”

“……”

谷雨霎时兴致缺缺,想起前一世,金元宝也是这么煞有介事地撺掇她,结果二人三更半夜兴致勃勃跑到后山,灰头土脸挖了一夜,连根毛都没见着,回府时还被护院当成贼追了一路。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还不如盗墓呢。

盗墓好歹还能寻到宝贝。

谷雨继续对着妆镜挑选发簪,来回换了几支总也不满意,“你说,这支羊脂白玉簪好看呢,还是这支金镶琉璃簪呢?”

金元宝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指了指她左手中的羊脂白玉簪,“老板娘现在怎的喜欢上打扮了?”

谷雨将簪子斜插进发间,嘴上说着“随便试试”,实则还是有些私心的。

这几日,她心中前所未有的矛盾,一方面还对新婚之夜的事情心存芥蒂,觉得凌昭太过轻浮,一方面又想凌昭早日喜欢上自己,二人重新回到你侬我侬的日子。

毕竟整日面对心爱之人却不能相认,还要演戏来诓骗彼此,个中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精心打扮一番,也不知凌昭瞧见后会不会对她多生出几分好感。

思及此,谷雨手中动作一顿,又将簪子愤愤取下,恼道:“那他就是以貌取人之人!”

冷不丁的一声将金元宝吓了一跳,不知怎的,他觉得谷雨自从来到沈府就变得有些奇怪。

他拿起案上符纸,试探着问:“要不我给老板娘驱个邪?”

“一边儿凉快去。”

谷雨将两支发簪一并放进妆奁,一挥衣袖道,“做任务去了,晚上回来。”

……

北郊林中,某处旧园。

园中杂草横生,枯枝掩映,几近干涸的池塘边胡乱堆着柴火,应是日前被大雨淋过,已经肉眼可见地生出朽迹。

廊芜也许久无人打理,栏杆红漆斑驳,盖着一层干巴巴的灰泥,脚下石板松动,边沿爬有青苔,每踏一步便闷声作响。

此等荒破之地,原本早已无人居住,此时屋外却站着几个彪形大汉,窗内隐约亮着灯烛,还有低声交谈的声音。

几个彪形大汉只顾巡视四周,殊不知屋顶还有位梁上君子。

谷雨轻手轻脚掀开瓦片,看到里面正是自己此次暗杀任务的目标——京城富商林德信。

人不如其名,无德无信,多次哄抬物价牟取暴利不说,还曾教唆沈卓文与他一起压榨百姓,害得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被人花重金买命,倒也是咎由自取。

除掉此人,也省得她那昏头的“老丈人”再受诓骗,万一日后捅到官府去,沈家被彻查起来,她和凌昭也要平白遭受牵连。

没有丝毫犹豫,玉指扣下蝴蝶片,一支袖箭正中林德信的眉心。

人轰然倒下,屋内当即乱作一团,有人高声喊着抓刺客,惊动门外人警铃大作。

有了上一世的经验,谷雨已经知道谁人身手了得,调转箭筒,又是一发袖箭,直取了门外腰佩蟒纹大刀的壮汉的性命。

这一箭也让她暴露了位置,有人高喊一声“在屋顶”,继而大刀阔斧朝她挥砍而至。

谷雨足尖点地,借力跃下,同时长剑出鞘。

下落时的疾风掀开幕离,那人看到了帽裙下女子明艳的面庞,还未来得及震惊,银光已至,头破血流。

林德信应该也没想到会有人盯上自己,只带了七八个人手在身边,各个看着人高马大,却中看不中用,被一个女子耍得晕头转向,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谷雨用手背擦去溅在脸上的鲜血,转身走了几步,身后一人却悄然爬起,企图到城中通风报信。

蝴蝶片再度被拨动,最后一支袖箭破风而出,继而传来重物倒地之声,枯黄秋叶被惊起翻飞,又重新归于沉寂。

清泠月光下,纤细背影始终未曾回看一眼。

戌时将过,京中正是热闹之时。

谷雨换下一身劲装,闲庭信步于街市上穿行,夜风丝丝清凉,卷起耳侧几缕发丝拂过眼睫,衣袂也随之蹁跹。

中秋将至,举目绣户珠帘,柳巷花衢,龙子湖上飞桥如虹,明暗相通,桥下河灯如星点,绵延至远方水天相接。

路过醉香楼时,还能见到乐姬怀中抱琴,凭栏而奏,曲调拨人心弦。

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谷雨心头微微触动。

重活一次的感觉,真好。

……

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回到沈府时,谯楼已敲响亥时的更声。

那厢,金元宝在府外望眼欲穿,直至看到熟悉的身影自月色中走来,着急上前道:“老板娘,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凌昭在堂中等着您一同用膳,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菜都热了好几回了!”

天机阁和鉴查司交手数年,金元宝不是不清楚凌昭有多精明敏锐,若是起了疑心,调查起老板娘的行踪来,他们的计划可就藏不住了。

谷雨来不及问前因后果,匆忙掂起裙裾,快步踏入院中。

彼时,凌昭已在案前坐了一个时辰有余,碗筷分毫未动,身形也不见半点歪斜。

白瓢站得脚都酸了,眼看着饭菜热了一回又一回,愤愤断言道:“这个不知好歹的毒妇,我们家大人愿意等她一起用膳,那是给她面子,她倒好,这么久连个影儿都不见,依我看,肯定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话音刚落,屋外远远传来一声“夫君”,凌昭立刻咳嗽起来,佯装虚弱地撑着身子。

“夫君没事吧?”谷雨小跑上前将人扶正,自责道,“都怪我,出门前忘记跟夫君招呼一声,害得夫君等了我这么久。”

话虽如此,若非知道凌昭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看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她或许还真会生出几分心疼和愧疚。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演得够浮夸了,没想到这人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关系,夫人回来便好。”

凌昭不用猜也知,她定是做什么任务去了,本没打算多问,哪知一旁的白嫖也戏精上了身,哀声道:“夫人啊,您可算回来了!我们公子对夫人一片痴情,为了和夫人共进晚膳,拖着这羸弱的身子,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时辰,怎么劝都劝不动,如此深情,当真是感人肺腑啊!”

罢了,话头隐晦一转,“对了,还不知夫人今日去了何处?”

谷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面不改色道:“没去哪儿,就是回了一趟之前打杂的制衣坊,跟老板娘招呼了一声,说日后可能没法再去帮她干活了。你别说,这突然一走,心里还有些怀念原先缝衣服的日子呢。”

“咳咳……”

凌昭低咳两声,递给白瓢一个眼神让他别再问了,白瓢却以为他是假装犯病配合自己,心中来了底气,复又变本加厉道:“没想到夫人还是个念旧之人,既然如此,何不自己开上一间?”

白嫖原本只是气不过她让自家老大等了这么久,故意噎她两句,哪想谷雨一拍桌案,当即应道:“好啊!我出去挣钱还可以为夫君减轻负担,补贴家用,简直是一举两得!只是……”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谷雨眉间露出积分愁容,丹唇微撅,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一个乡野来的女子,哪里来这么多钱啊……”

气氛都渲染到这份上了,凌昭想装聋作哑都不行,接道:“夫人想开的话,我出钱便是。”

谷雨又惊又喜:“真的?”

凌昭正欲张口,谷雨却答应得飞快,甚至连句假意的推辞都没有,拿起筷子开始殷勤夹菜,“夫君你真好,来,多吃点鱼肉补补身子。”

吃饱喝足,谷雨乐呵呵地回了房间,凌昭敛起笑容,阴着眸子剜向身旁之人。

银子倒是小事,他担心的是日后谷雨若隔三岔五往那制衣坊跑,二人相处的时间岂不是就变少了?

白瓢只觉一阵阴风吹过,后颈汗毛齐刷刷地立了起来,辩解道:“我、我就是想拆她的台,我也没想到她会顺着我的话答应下来啊!”

凌昭几欲咬碎了牙:“有你,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