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替沈卓文接过骨后,凌昭将人送至门外,雪青色衣袍衬出颀长挺拔的身姿,日光下落了满身叶影,明净有如光风霁月。
院落中碎石铺径,几盏灯笼分立左右,秋叶铺了满廊。
不远处的凉亭下,谷雨看着凌昭将郎中送出府外,随手掂起一颗葡萄塞进口中。
这个沈卓文,不过是喊了他一声爹,居然吓得把腿都摔折了,演技如此堪忧,早知把他一起绑了,换个靠谱点的人来演。
反正凌昭之前也没见过沈卓文。
一旁,金元宝伸长了脖子,直到雪青色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才收回目光,“老板娘,你别说,你这夫君长得还挺好看的,可惜是个短命的病秧子,不知道哪天就没了。”
“净说大实话,我夫君当然天下第一好看了,不过他可不是什么病秧子。”
“不是病秧子干嘛找人冲喜?”
“其实他是……”谷雨顿了下,还是决定把凌昭的身份告诉他,“其实他就是鉴查司总督。”
“鉴查司总督?!”
金元宝惊呼一声,吓得谷雨忙将他的嘴捂上,“嘘!小声点!”
金元宝点头如捣蒜,压低了声音问:“那他可知老板娘的身份?”
“当然不知道,喊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帮我隐藏身份的。”
金元宝是她以前在街边随手救下的,跟在她身边已经有四五个年头了,和三七一样,都是她身边最可信的人。不过有一点比三七好,就是对老板娘充满了敬畏之心,非但人机灵,说话也中听,惯会讨她的欢心。
不像三七那家伙,为了赚生意,连老板娘天生残疾,磕破了相诸如此类的话都说得出口。
多损呐。
金元宝一拍大腿,恍然道:“我懂了,老板娘这招叫一箭双雕,既可以找璇玑图,又可以时刻监视鉴查司,待到时机成熟,杀他个措手不及!高!实在是高啊!”
谷雨噎了下,想着重生的事左右也解释不通,干脆没接话。
葡萄转眼见了底,谷雨一手摸过去,只摸到了冰凉的瓷盘,金元宝识相地拿起一个递到她手中,“老板娘以后就打算住在这沈府了?那天机阁可怎么办?”
“天机阁不是还有三七么?”
“可毕竟您才是少阁主啊,眼下师父也不知身在何处,咱们京城有个什么事,还不得仰仗您出手,总不能一直不回去吧?”
“那就有事了再回去呗。”
反正天机阁平日里也没什么生意,要说忙,还是凌昭的鉴查司忙上一些,日后趁凌昭去鉴查司的时候,她再回天机阁也不迟。
“对了,阮小禾你可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照老板娘的吩咐,已经将人送回了襄阳老家,还给了她一大笔银子,足够她给家里人治病了。”金元宝在她身边跟了小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铁公鸡拔毛。
阮小禾生在襄阳的一处贫民窟,自小失怙失持,被婶婶一手拉扯着长大,家里本就穷得揭不开锅,婶婶偏又得了重病,阮小禾只能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在一家织布坊中打杂赚钱。
恰逢沈卓文着急给儿子治病,听信了某个庸医的偏方,依照八字找个姑娘冲喜,这一找,刚巧就找到了阮小禾。
打杂到底是来钱慢,阮小禾也是迫于生计,才会同意嫁进财大气粗的沈家,如今谷雨将人送回襄阳,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至于真正的沈景还……大抵也被凌昭藏到什么地方了罢。
突然回到一年前,许多事她都记不大清了,便又问金元宝:“最近鉴查司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老板娘你有所不知啊,昨天你前脚刚走,夜里就收到了从云州那边送来的消息,鉴查司的人居然连着端了我们在云州的九个据点!这杀千刀的凌昭,有朝一日落在我们手中,嘿嘿……”金元宝笑得阴森,“定要让他变成太监!”
“咳咳——”
谷雨被葡萄籽呛了嗓子,惹得连声咳嗽,金元宝连忙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下替她顺气。
“怎么了老板娘,这不是您之前的原话吗?”
谷雨缓过劲来,扯了扯嘴角,“对,说得对,到时一定把他变成太监。”
才怪。
以前的她,做梦都想把鉴查司总督的脑袋给拧掉,但今时不同往日,经历了上一世的种种,她还怎么忍心对凌昭下手?
倒是他身边那个叫白瓢的……
说话贱嗖嗖的便罢了,主要是这名字起得实在晦气,每次她喊金元宝,凌昭喊白瓢的时候,她都有种要亏钱的错觉。
细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她纳闷道:“你说,究竟是审美多差的人,才会起白瓢这么个名字?要是他落在我们手里,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改个名,叫……白花花怎么样?”
白花花,金元宝,这才顺耳呢!
一主一仆笑得正开心,那厢,凌昭送走郎中后又折回院中,好巧不巧听到这几句,脚下步伐一滞,脸色顿时黑了大半。
还未发话,一旁白瓢已经气得咬牙切齿,“这个令人发指的毒妇!不但质疑您的审美,居然想把大人您变成……变成……”
昨夜他已经从凌昭那里得知,阮小禾是天机阁老板娘假冒的,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人,居然想把他们老大变成太监!
天下竟有如此蛇蝎心肠之人!
凌昭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别忘了我们还要隐藏身份。”
“老大说得对,我忍!”
白瓢以为凌昭隐藏身份是为了日后更好除掉此女,事实上凌昭只是担心天机阁与鉴查司势如水火,谷雨若是知道他便是鉴查司总督,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日日想要拔之而后快,这追妻还没开始,就要提前宣告夭折了。
金元宝眼尖,瞧见亭廊后的二人,在谷雨耳边小声提醒着:“老板娘,太监来了,啊不,你夫君来了。”
谷雨立刻换上笑脸,起身上前搀着凌昭的手臂,甜声道:“夫君你回来啦,爹的腿没什么大碍吧?”
面前女子身着烟绿色织羽锦裙,薄纱罗制成的披帛一端掖进胸前,另一端松松垮垮绕在臂间,纤细的脖颈微抬,两颊胭脂淡淡扫开,羽睫下一双明眸蕴光,潋滟动人。
装,接着装。
白瓢暗暗撇嘴,若非刚才亲耳听到这毒妇的话,差点就要被表象迷惑了。
凌昭也换上一副温润面孔,柔声道:“夫人不必担心,爹前些日子摔过一跤,膝盖一直有伤,郎中看过后,开了几副药膏,说日后只要按时涂药便可。”
谷雨拍拍胸口,松出一口长气,“今早真是吓死我了,咱爹没事就好。”
“对了,昨夜之事……是我有些心急了,夫人走后,我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今日特意来和夫人赔个不是,还望夫人能够谅解。日后没有夫人的应允,我绝不会做出任何……咳咳……任何逾越之举……”
说着,人突然猛咳起来,白瓢立即配合地掏出药丸,哀声道:“公子啊,你这身体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呀!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赶紧回房里歇着吧!”
凌昭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将人推开,“夫人还没原谅我,我怎能就这么回去?”
装,接着装。
谷雨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在她面前上演苦肉计,眼皮不动声色地抖了抖,面上还得演出一副娇妻模样。
“夫君哪里的话,昨夜我也有不对。”谷雨双目含柔,葱白的指尖拂过凌昭脸上的巴掌印,“脸还疼么?都怪我,我以后再也不对夫君动手了。”
凌昭摇了摇头,握住脸侧的一双柔荑,“没关系,已经不疼了,打是亲骂是爱,我怎会忍心怪夫人呢?”
谷雨抿唇一笑,将少女该有的娇羞拿捏得恰到好处,实则胃中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金元宝和白瓢不忍直视,各自别开目光,心中悲痛万分。
我们老板娘/老大为这个家实在付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