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
他自己都承认了,一直都在。
这澡方别霜有点洗不下去了。
要不问问?
怎么问呢?
她咬着指节纠结了阵,决定直接问:“您在吗?”
等了片刻,满室寂静。
“真的不在吗?”
依然无声。
方别霜松了口气。也是,他总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干,天天光盯着她吧?凡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
她继续洗发,头发太长,清洗起来十分麻烦。
衔烛站在她面前,歪了歪头。
又忘记他叫什么了?
记性也太差了。
想叫他出来干什么呢。要他帮忙报今日中药之仇吗?
她不说,他也会替她报的。只是不知道她想怎么报来解气。
看她把满捧乌发都洗得打结了,衔烛眉心蹙起。
怎么洗个头发都洗不好。
方别霜洗着洗着,忽觉头皮微痒,好像有谁牵起了她还在滴水的发丝。
她僵住了,不敢回头。
头顶传来少年平淡的语气:“实在记不住便罢了。”
水温尚热,方别霜却感到寒意无限,双肩发起颤来。她渐渐蜷起身子,拿长发遮拢住胸前,强装镇定。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衔烛不明白她怎么总是一副怕极了他的样子。都说了,他明明一点都不可怕。
他轻握了她的肩膀,自认为在安抚地解释道:“我没有生气。记不住螣馗二字便算了,反正这也不是我的名字。”
他手冷,这么一碰方别霜浑身都抖了一下。她受不住,偏身往桶壁上躲,不敢抬头:“您,您……”
她毕竟是在深闺里长大的女孩儿,从小最忌与外男接触。虽与姚庭川私定了姻亲,却从没与他做过半分逾矩的事。姚庭川也是极守礼的翩翩君子,平时多看她两眼都会避开视线,更不要说与她有什么实际触碰了。
可他竟然……她洗澡睡觉,他都看了。
方别霜有些崩溃。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是自从在谦和堂相遇开始,就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她了吗?
不行,她不能真把他当个男人来看待。
方别霜努力地说服自己。鬼神哪会在意凡人有无衣饰?她在他眼里说不定就是只无毛无鳞的虫。
就像她对待衔烛一样,才不会管它介不介意被自己揉玩身子。它就是条小蛇而已,雌雄之分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不重要,对待起来自然无所顾忌。
……可她是个人啊,不是猫狗小蛇,不是谁的宠物。
她还是介意,说服不了自己。
她就是讨厌这种毫无隐私的感觉!
方别霜吸着气道:“您拿开手吧,别再看着我了。”
衔烛一语不发,垂眼看她半晌。她瑟缩在水中,动都不敢动。
他从她这突然冒出的一句话里读出了厌恶的意味。
她厌恶他的触碰,厌恶他的注视,甚至厌恶他的存在。
他都说他一点也不生气了,他都决定不与她计较她的粗心与轻视了。
她凭什么这么讨厌他。
衔烛移开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他故意揉得乱乱的,口吻却依然平静:“好呢。今天被人下药的仇,你自己来报。”
方别霜感到如芒在背,却没听出他的愠怒,点着头道:“嗯,我有分寸,当然不能事事麻烦您。”
多麻烦一件就得多给一样贡品,她上哪找那么多他想要的东西?
衔烛气得想笑。
用完就丢是吧。
有用的时候哭着喊着求他现身,没用的时候恨不得他原地消失。
她总是这样轻贱他。从前她为仙他为囚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她为人他为神了还是这样。
他不要理她了。
感觉到头发被人放下了,方别霜才敢回头看。人不见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仍在暗处。
在暗处……那也行吧。
看来螣馗大人还是很好说话的。
方别霜迅速出浴裹上衣服,对着空气解释道:“我知道不论是谁在您眼中,都与草木没什么不同,可我真的不好意思被人看着洗澡……”
这次没有任何回应,少年早已离开了此地。
她说什么都是自言自语了。
衔烛又去了山湖泡寒冰浴。
老虬龙一边为他倒寒冰,一边向他汇报备战飞雪塔的部署进度,小和尚正“咚咚咚”地敲木鱼念咒。
寒冰都倒完了,小和尚的清心咒都不知道念到第几个一百遍了,衔烛还泡在湖中一动不动。
太反常了。以往这时候整个湖都会被他搅得澎湃汹涌,何曾如此平静过?
老虬龙想问不敢问,直到衔烛化了人身走出山湖,他抓紧追上去:“小神君,您纾解好了?”
衔烛没理,他又问:“您不是说再也不会理她了吗?”
“我要看看她能怎么靠自己报仇。”衔烛脚步不停,“要看她没了我,能过得有多好。”
小和尚拉住还想啰嗦的老虬龙,指指他脑袋顶,扯起鸭子似的哑嗓道:“你另只角也不想要啦?没看见他都快要气死了嘛!”
“呜呜隆隆的,你嗓子咋了?”
“你来念七八百遍经试试啊你!”小和尚把木鱼“梆”地砸他头上了,“天天念天天念,嘴皮子都要磨成薄切肉片了!”
老虬龙捏住他下巴灌了壶仙露进去。小和尚精神抖擞了,嗓子也清亮了,但还是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你就算让我把仙露当水喝,把仙果当饭吃,这苦差事我也不乐意干了。”
“你别啊,小神君只有俺们了!那女人不识好歹,他都对她到这份上了,她还那副死样子,那除了让小神君抑着,没别的办法了呀。俺都担心他把自己憋坏了。”
“坏就坏了,我不信他一个螣馗神憋一憋能咋地。你也真是的,整天就知道怪方别霜,怪有什么用!你让她一个凡人小姑娘怎么一下子接受自己有个非人道侣啊?”
老虬龙愤怒:“不还是她自己作的!”
“还是那句话,没人能逼一个神与自己结下情契,也是你家小神君活该!”
老虬龙气得哇哇大叫,跳起来打他。
衔烛到溪汀阁的时候,方别霜正与去而复返的范婆子对峙着。
范婆子向方仕承告了状。一告她不服管教,二告她白天当众擅自离席,恐与人私会去了。
这些都是虚的。方仕承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计划会失败,为什么方别霜能在那么猛烈的药性下安然无事,为什么有人能撬开那么大一把锁把芙雁解救出来,却不好亲自来问,才派范婆子过来旁敲侧击。
她爱演,方别霜耐着性子看她演。不论她问什么,她都只有一句喝醉了不知道。答完了,她反问,问范婆子为何要丢下她离开包间,为何没有证据就要诬陷她与人私会,难不成是巴不得她出事?
范婆子被噎得无言以对,方别霜冷笑,干脆摊开了说明白:“你回去问问父亲,他该不会真以为自己使这种手段逼女儿攀上苏家了,女儿就会对他感恩戴德,日后不论他提出什么条件,都统统答应吧?”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这些年,我心里从没断过一本账。他对我的好与不好,都一笔一笔算得明白。父亲多高明啊,女儿生是他的掌中鸟,死是他的盘中棋,哪里挣得过他。可我偏偏挣过了。你猜,是因为我厉害呢,还是因为我如今真正依靠着的人厉害?”
范婆子惊愕失色:“你……”
她依靠着的人?姚庭川吗?他能有什么本事!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书生,连清芬楼的门都挨不上边!
难道是比苏家还有权有势的人?可她是怎么攀上的呢?
方别霜温和笑道:“我累了,你回吧。”
范婆子立在那不挪脚,芙雁拿起扫帚把她撵跑了。
等进了屋,芙雁忍不住问:“小姐说的那人是谁呀?我还真当是姚公子今日帮了我们呢!”
方别霜略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反正是个很厉害的人,别问了吧。”
“真有这么个人呀!”芙雁兴奋了,“是位公子还是小姐?到底何时认识的,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如果真的能说,我能不告诉你吗?”方别霜捏了捏她的脸,“快忙你的去,我要睡了。”
芙雁失落地“哦”了声,为她收拾好床褥去了外间。
她一走,方别霜摸摸自己的脸,都发起烫来了。
他一定都听见了吧,她拿他狐假虎威了。
但她说的也没错,如果不是有他在,她今天绝对无法脱身。来谁都没用,方仕承下的一定是非男女交合不能解的媚药,只有他能不碰她一根汗毛就解开药性。
方别霜解下外衫入了帐,朝床底“小衔烛小衔烛”地唤小蛇上来。
衔烛抱臂站在帐前,冷冷看着她。
没用的女人。
这就是你所谓的分寸?
伤着谁了呢。谁也没因你那两三句话得到应有的报复。
反倒是你自己,在外面站那么久,又被蚊虫叮肿手脚了。
真没用。没有他,连蚊子都驱不干净。
这样还凭什么讨厌他。
衔烛不能原谅。
方别霜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小蛇,有些着急了。平时她一上床,小蛇就会顺着床脚爬上来的。今天哪儿去了呢?
她下床秉着灯四处找,念叨着该往它身上系一个铃铛的,这样它一动她就听出它的方位了。
铃铛。
衔烛瞥着她。这样的贡品也不是不行。
但太简陋敷衍的话,他也是绝不会要的。
方别霜本来就累,找这几转下来已经哈欠连天了。刚把小蛇捡回来的那阵,看不见它她也不会找太久,现在养的时间长了,她养习惯了,晚上就喜欢搂着它睡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只要抱着它,她的睡眠就会变好,甚至大热的天一夜睡下来身上都干干爽爽的,比抱着竹夫人还凉快。
方别霜找不动了,搁下灯决定先睡。因为怕招蚊虫进来,屋里没开窗,闷热得紧,她摇着团扇在凉簟上来回翻身。
好不容易踏实下来,身上的蚊子包又痒起来,痒得难受,挠了还疼,她蹙着眉时不时叹气。
衔烛已经决心不理她了,当然不会管她睡不睡得好。
但她翻来覆去地叹气,太吵了。吵死了,弄得他心好烦。
得让她老实下来才行。
方别霜刚勉强睡着,迷糊间感到胸口凉凉的。小蛇缠着她的身体,蛇信子正舔着她颈间的一个蚊子包。
她高兴地捧住它:“漂亮乖乖。”
衔烛“嘶嘶”了声。
恶心恶心真恶心,她怎么那么多恶心的称呼!
方别霜揉着它冰凉的身体,脸贴着它的脑袋道:“最喜欢你了。”
……哼。
花言巧语的蠢女人。
“真不知道该送他什么好。”方别霜拿它脑袋揩掉了自己眼角打哈欠打出的泪,“我能拿出手的东西,好像唯有你了。螣馗大人肯不肯要呢?”
衔烛的脑袋顶被她抹得湿漉漉的。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恼得冲她哈气,尾巴紧绞着她的手腕不放。
这没良心的女人竟然还笑了。
她捏住他的嘴巴,弯眸笑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少女亲亲它的脑袋,满眼欢喜:“我才舍不得拿你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