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宸忽然明白了,水下那些尸魔里,有两个是之前失踪的玄洲弟子。
那些尸魔模样狰狞,衣衫褴褛,只会攻击全无神智。除了有手有脚,有眼有嘴,再看不出人样。不知云渊与之缠斗时,突然发现它们腰间有玄洲玉珏,会是怎样的心情。
青宸迟疑问道:“掌门……那两位……”她都看不出来了,那尸魔是师兄还是师姐,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方才遇到的尸魔,皆被我粉身碎骨,化作水底砾石,再无法作乱。”云渊静静说道,黝黑眸色里,一抹伤怀转瞬即逝。
但青宸看到,他紧紧捏着那两个玉珏,捏得手背青筋纵横。
怪不得,一开始他出手不重,看来还在犹豫纠结。但最终他仍狠心下手,将这两名曾经的玄洲弟子,如今的尸魔碎成砾石。对他们来说,也许还是解脱。
她抿了抿唇,缓缓说道:“掌门,从现在开始,弟子定会加倍谨慎。还请警示全城,让百姓和同门结伴出行,提高警惕。逝者已矣,但生者,一定要好好活着。”
云渊轻轻点头:“嗯,好好活着。”
“幸亏掌门毫不犹豫地过来救人,再晚片刻不堪设想。掌门定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那您也定然明白,我的选择。”
青宸回头看了看地上的弟子。这些话,她也不知是作为阿尘说出来,还是作为青宸。不管身份是谁,此刻这份感慨是千真万确的,“至少他们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云渊久久望着她,手握玉珏的力度放松了些许。
半晌,他说道:“谢谢你。”
眼前女子浑身湿透,夜风一吹,她环抱双手搓了搓臂膀。
她说的话总是难分真假,但说话时的目光总是万分真挚。云渊抽手一挥,两人湿漉漉的衣裳转瞬变干,连滴水的头发丝都彻底干了。
青宸抬袖闻了闻,用玄洲心法御沧海来干衣,着实大材小用……但他的御沧海,会让衣衫染上属于他的香气,挺好闻的。她浅浅一笑:“也谢谢掌门。”
这时,云渊周身萌生出极淡的银色光晕,青宸颇感意外地睁大眼。
“怎么了?”见她目露惊讶,云渊打量周身,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青宸忙敛住神色:“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得赶紧把他们送回青龙祠。”
云渊恍然:“他们经不起飞檐走壁的折腾,等其他人牵马车过来吧,我已用真气护住他们心脉,没有生命危险了。”
她猛然反应过来:“对了!接应队伍怎么还没来?”她望向空荡荡的夜色,不禁嘟囔道,“也太慢了!石长老在干嘛啊。”
“半夜叫醒大队人马,临时出行,是要慢些。再等等吧。”云渊波澜不惊,又走到两名弟子身边,蹲下查看他们的情况。
趁他背对自己,青宸赶紧掏出鳞晶小瓶,打开瓶塞敲了敲瓶身。云渊周身光晕化作一缕白光飞进瓶口,旋即一滴水珠落下,她飞快塞紧小瓶,收进怀中。
她全然没想到,云渊这时会冒光晕。
其实,这个小瓶是龙族法器,叫真水鳞晶瓶。
每当生灵对龙族出现真心的感激、或真诚的赞美、或真挚的爱戴时,周身就会冒出淡淡光晕,只能由对方本龙看到。用真水鳞晶瓶收集光晕,便能得到一滴至真、至善、至纯之水。
集满一瓶三至之水喝下去,五境神术就能升级一境。但集满一瓶,可就太不容易了,非得熬几百上千年不可。
很多龙族都觉得,先祖定下的修炼方式实在太麻烦,但圣殿规矩如此,只好照办。如今,青宸就等集满最后一瓶,五境神术便能大圆满了!
换句话说,方才云渊对她说的那声谢谢,是发自真心的感激。
真水鳞晶瓶,绝不作假。
其实,两百年前桂川相遇,云渊对自己说谢谢时,从来都没什么光晕,显然是随口一说。她毫不意外,那时他们结伴同行,不过是陌生人的萍水相逢,在恰巧的时间里恰巧走同一段路,她也不觉得会有什么真心。
青宸意外的是,她刚才明明没做什么壮举,没说什么豪言,他怎就突然真心感激得冒光晕了?
算了,就当白捡一滴三至之水吧,能修炼就好。
她甩甩头,再没放在心上。
“掌门!”一声呼喊划破夜空,之前通报遇险的江秉率先从天而降。他已换了身衣服,不见血痕,想必已包扎过伤口。他疾步奔到云渊旁边,见地上的师兄和师姐呼吸微弱,又看向掌门。
云渊微微颔首。江秉绷紧的神情骤然放松,顿时瘫跪在地,深深叩首:“多谢掌门。”
紧接着,一大帮玄洲弟子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屋顶,纷纷飞落下地。
青宸吁了口气:“总算来了。”
等他们回到青龙祠时,已是后半夜。青宸终于回到弟子寝房。只要不在野外,她无论多累,睡前都会换身干净的寝衣。
她换下外袍,整齐叠好,忍不住深深一嗅。云渊净化过的衣衫很干净,还有淡香。从水中出来时,他靠在身后,香气就传……她忽然一个激灵。
不行,今晚与他走得太近了!
不行不行,他太敏锐,很快会察觉她的习惯!
不行不行不行,明天开始离他远点!
想到这,青宸把外袍远远一扔,倒头就睡。最近到处奔波,真是累死了。
云渊处理完后续,回到苍木殿的偏殿寝房。他吹熄烛火躺在榻上,却怎样也睡不着。
周围陷入黑暗,他盯着屋顶房梁,眼前浮现出暗河里的那一幕。小鱼亲昵围绕着阿尘,伴随她一起上浮。
他闭上眼,眼前出现的又是两百年前,桂川边的一幕幕。
那时他与晴长老一起前往桂川上游,探查河边妖兽堕魔的缘由。一路上,他们交换着此行除妖的见解。
“小师侄孙,你知道吗?天下水脉,几乎都跟龙有关系。”晴长老背着手,走在河边小道上。
云渊与她并肩而行:“我知道,龙族能缔造水脉,兴盛水脉。”
“一道河、一片湖、一条江……所有水脉,最初守护它的水神定是缔造它的那条龙。但如果,后来那条龙死了,或走了,水神便会易主。之后的水神本事如何,可就不好说了。”晴长老悠然说着,并迅速避开散落路面的兽粪。
“长老的意思是,若龙族水神还在,桂川断不会沦落至此?”云渊问道。
晴长老旋即展颜:“真聪明。我来这几日,发现水里没有龙族水神,也不知现任水神躲在哪,死了还是活着,怎么对桂川不管不问。”
河边风起,桂叶摇动,金黄花瓣如雪般纷纷飘落。
她停下脚步,一袭青衫随风飘扬,任花瓣落在肩头。她又望向空中,抬手接住随风飘落的桂子花瓣,眸中浮出深深怅然:“可惜这么美的桂川,眼看就要衰败下去了。”
云渊注意到她的手,难得露出衣袖,原是这般纤长玉白,指如青葱。
她接满一捧花瓣,抬手深嗅:“不如开在树上时甜。”随即又递给云渊:“你香囊里是不是这种桂子香?”
他掌心触碰到她的手指,只觉一抹凉意,转瞬化作一道莫名酥麻,自手臂窜到脊背,沿路掀起鸡皮疙瘩。
说着,她看向他腰间佩戴的蓝布香囊:“奇怪,我从你身上闻到的香气,跟花香也不全然一样。难道在香囊放久了,味道会变吗?”
云渊神色微动,将花瓣放进香囊储物袋里:“谢谢。”他再未多说什么。
晴长老瞧了瞧他,轻轻一笑,转身迈步:“走吧。”
翻过一座山,他们来到山间一片连绵的湖泊,这是桂川因山势阻塞,壅积而成的湖。她小心翼翼蹲在湖边圆石上,抱着膝盖往水里张望:“越往上游走,水里沾染的魔气越多了。”
湖水如镜,倒映着锦绣青山,水里却隐约飘散着黑雾。远远能瞧见,有鱼儿游动,却不像河边堕魔妖兽那般发狂失控。云渊不理解:“桂川边的妖兽皆因河水而沾染魔气,为何水里的鱼却没堕魔?”
晴长老叹了口气:“灵智越高,越容易被魔气影响,从而心堕恶念。这些鱼都是灵智很低的小鱼,虽然也受影响,但恰恰因为心智过于简单,不知何为恶念,反而保留了神智,没有失控。”
云渊恍然。
他沉默许久,才说道;“若能找到现任桂川水神问问,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我也这么想。”晴长老飞快应道,“直接问发生了何事,最简单。”
“但是该怎么找。”
晴长老垂眸想了一会儿,忽然捂住手臂蹙起眉:“小师侄孙,我手臂伤口又有点疼了,能否帮我找十株岩杖草。”
那是一种河边树林里常见的草药,用来止疼很有效。只是临时找有些麻烦。云渊低头解自己的香囊储物袋:“我有现成的止疼药。”
“不不不,不能用现成的,必须要新鲜的岩杖草。”她望向他的目光顿显可怜,“小师侄孙,快帮帮师叔祖。”
云渊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转头走进河边树林,四下寻找起来。当他找到第三株岩杖草时,忽然想起来,那天她明明有处理伤口的药物,为何今日却要他找新鲜的岩杖草?
除非,她是故意找借口将他支走。
她要做什么?
云渊没有声张,悄然返回河边,脚步无声。他站在丛生的密树后。透过枝叶缝隙,望向河边。
她依然蹲在河边圆石上,面前的湖水里,却有数不清的小鱼欢腾游动。不少鱼嘴露在水面,不停张合,像在讨食,又像在说话。
而她只是抱着膝,笑吟吟地瞧它们。
半晌,她轻轻挥袖,那些小鱼竟听话地陆续散开离去。有些迟迟不愿走,便在不远的水域里徘徊。
云渊迅速找到剩下七株岩杖草,返回河边,见附近还有上十条小鱼游动。“这些鱼怎么跑这来了?”递草时,他不经意地问。
她隔着衣袖,接过根上沾泥的草药:“方才等你无聊,掏了把灵石撒进水里喂鱼。它们爱吃灵石,都过来了。”
云渊难以置信:“撒灵石喂鱼?”对当时的他来说,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浪费。
晴长老不置可否,捉着草药站起身:“我去处理上药,自己就成。哦对了,一会儿我们往湖西走吧,感觉那边路好走。”
随着她的走动,水中鱼儿竟依依不舍地跟着她游动,直到她彻底走进林中树后,才转头离开。
那时的云渊,只当这些鱼还想讨灵石吃。
而两百年后的云渊,在夜色中睁开眼睛,眸色锐利。过去的桂川,今夜的暗河,情况虽不尽相同,给他的感觉却那般相似。
当真是你吗?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