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渊想解释,却又罕见地心堵嘴也堵:“我……你……”
“掌门您慢慢说,弟子洗耳恭听。”青宸收起气势,赶紧恭敬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我确实……”
青宸偏头瞧他,好奇地等待下文。
反复“我……”了好几次,云渊终于整理好语句,说道:“我确实想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她。”
“她?”青宸挑了挑眉,“跟我声音很像的故人?”
“嗯,她曾告诉过我来自哪里,但我后来去那办事,却听说那里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烛光映在云渊的眼眸里,映出一闪而逝的失落。
青宸暗暗捏紧纸笺,他还去过曦阳城的青龙祠?
“后来呢?”她问。
“没有后来。我至今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云渊再次看向她。除了声音,眼前的新弟子,比那人更普通、更孱弱,头脑却一样敏锐。他瞧不出破绽,但仍不想草率否认,因为,“她做戏,天衣无缝。”
青宸默然,压下翻涌的一抹不忍心,无比遗憾地说道:“但我确实不是她呀,阿尘就是阿尘。”
“知道了。”云渊移开目光,变回高山上清凉的雾,将方才寥寥数语中翻覆的情绪,再次沉寂于雾中,“纸笺给我,你去休息,剩下的我来核对。养足精神,明日还要早起。”
青宸一喜,连忙将纸笺递给云渊,颔首鞠躬:“辛苦掌门。”她终于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哈欠,一身轻松地迈步出门。
又一名弟子披着夜色匆匆归来,拿着一沓写满字迹的纸笺。很快,他又疾步走出殿门,路过青宸时,匆匆颔首招呼,打着哈欠走向弟子寝院。
青宸在殿门外停步回头。云渊独自站在地图前,手中拿着厚厚一叠纸笺。一排烛光映着他,在地图上投下寂寥的影子。
还有五名弟子没回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方才汇报时,听闻掌门带着蜥妖尸首回祠后,又出门奔波了大半日,协助弟子处理意外。现在他却让大家都去休息,自己留下连夜研究毒瘴。
云渊认真看着,忽听背后传来轻轻脚步声。他回头,见青宸在行礼:“方才误会了掌门,实在惭愧。”
“无妨。”他淡淡应道。
她低头轻轻搓着脚尖:“掌门给我考核表现的机会,我怎能只顾去睡觉。我还可以坚持坚持,一起核对更快。掌门劳心笃行,也应当早些去休息才好。”
云渊一愣,青宸连忙补充:“掌门记得给我加分。”
他莞尔,分了一半纸笺给她:“这得看你。”
青宸连忙接过纸笺,低头翻阅起来。偶尔,云渊转头看她,见她正专注核对,便不再出声干扰。
又偶尔,青宸抬头看他,见他蹙着眉,抱臂望着地图沉思。她又连忙低头,在心里狠狠默念:看什么看,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回来是为了考核加分,不是为了看他,也不是心软!
夜色深沉,殿内烛火燃过大半。
云渊离开思索,转过头,见不知什么时候,青宸已坐到旁边座位上,撑着腮沉沉入睡了。她手中拿着一叠纸笺,将落未落。
他轻步上前,躬身接过她手中纸笺,无意瞧见她手背泛着微微一抹红。他本没放在心上,拿过纸笺站起身,脑海中却忽然贯过一个激灵。
两百年前的桂川,河水被魔气浸染,沿河聚居的妖兽纷纷堕魔,失控滥杀。他与同门师兄一道去清理恶妖,与师兄闹翻后遇到晴长老,又与她结伴行动。
头几天,他脚踝受伤,也不喜说话。遇到恶妖时,她对他拂照颇多。他却发现,她对污浊简直避之不及,比常人更难以忍受。
她从不摘青纱面巾,惯用衣袖遮手,更不与妖兽近身搏杀,只御桂川之水,变成冰刺取其咽喉,干脆利落。
她厌恶血腥、污泥、兽粪等等。一遇这些,她便若无其事地凑到他身边,若被他疑惑打量,便不好意思地笑:“还是你香香的,最好闻。”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与他保持一步距离。
走在河边,她不踩淤泥,不坐长青苔的卵石,不倚沾土的树根,更不席地而卧,只飞身上树休息,远离一切尘土。
云渊行走野外向来席尘而坐,见她太过讲究,不禁蹙眉。她察觉到,径直戳穿:“看不惯么?”
他却摇头:“长老如此定有缘由,自己乐意便好,不用在意我。”
“哈哈哈,”她顿时笑意飞扬,“说得不错嘛小师侄孙,万般皆由,我乐意。”
一到晚上,她就打哈欠,躺在树上没话找话:“月光和你,哪个更香?”
在树下打坐的云渊无言以对,在他眼里:“月光就是月光,哪有香气?”
她却懒洋洋地说:“大海都会唱歌,月光怎么不能香呢。小师侄孙,天下间你不知道的事多得很呢。”
云渊因脚伤耽搁了行动,待恢复八成,还想着赶回玄洲仙宗驻营地,寻找带队的苏仪长老。没想到等他回去,营帐已撤得干干净净,只有一棵树上刻着字,说长老带队往桂川下游去了,让云渊看到留信,自己追上队伍。
旁边的她瞧在眼里:“下游有个堕魔的妖巢,你现在去追他们,应该来得及分到一点儿收获。”
云渊垂下眼睫,很是失落:“我本想劝他们往上游走,探查魔气来源。”
“看来他们更喜欢收获。”她抱着手,悠然踱步,“把你丢下的队伍,也没什么必要去追。”
云渊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转身问她:“长老可愿去上游?”
她明媚一笑:“这又何妨。”
再遇妖兽,她干脆撤到后面,等他在前挡住污浊的妖兽,她则抓住机会补刀,还不忘顺口鼓励:“小师侄孙,小小年纪便如此精通玄洲心法,以后定能青云直上,大有作为!”
云渊没告诉过她,自他进入玄洲后,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某日,一只妖兽绕后偷袭,径直朝她扑去。他来不及赶回,幸好她迅速后退避开,将其击杀,而她的面纱却被树枝挂落。
她平时只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睛,便已像璀璨星辰一般灵动。此刻她露出面容,瞬间让天地失去了颜色。
云渊呼吸一滞,赶紧偏头不敢再看。
她取回面纱重新戴上,忽然惊呼。
云渊忙回头,见她掀开衣袖露出手臂。原来她手臂被树枝刮出一道血痕,伤口虽长但不深。他松了口气,却见她手臂肌肤以不正常的速度飞快红肿,伤口也在加速变深。
“你怎么了?”他惊问。
她连忙放下衣袖:“没事。”然后却捂着手躲到大树后面,许久才出来。
云渊一直守在外面,见她出来忙问:“还好吗?”
她轻轻挠了挠手臂,摇头道:“小伤,没关系。”
“这是你不碰污浊的原因?”云渊试探着问。
她随即肃容:“没错,本尊天生就如此娇贵,容不得半点污浊。”
云渊无语得转头就走。她却在后哈哈大笑,又唤道:“小师侄孙莫生气,知道你在关心长辈,谢谢啦!”
这些小事,原本皆湮没在云渊的记忆里,方才睹见阿尘泛红的手背时,却一一翻涌出来。他回头看向熟睡的她,鬼使神差般地,冒出一个念头。
就试探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
若不是她,便将这段记忆永远埋葬。
云渊走到殿里那排烛火旁,在烛台上捻起一小撮尘土。
近一百年前,他曾去过一次曦阳城,替卫老掌门给昼城主送寿礼。
当时他顺道去了一趟曦阳城青龙祠,打听一位名里带晴字的女长老。然而无论他询问哪个典祠弟子,对方皆很茫然,表示祠中从没有这样的人。
过去一幕幕浮现在云渊眼前。他半蹲在阿尘面前,动作静寂无声。她缓缓呼吸着,左手托腮,右手随意搭在腿上。
他捻着尘土的指尖,举到她右手上空。
你到底是谁?
如果是她,碰到这点尘土,肌肤也会泛红吧?
云渊刚想松开手,忽听殿外遥遥传来急切的脚步,一名弟子慌张呼喊:“掌门!掌门不好了!”
他连忙收手站起身,疾步走到殿门口:“何事?”他背手搓了搓指尖,将尘土尽数抛在地上。
青宸被动静惊醒。她睁开眼,方才小寐了片刻,困意减轻了许多。只见云渊站在门口,一名弟子匆匆奔来,惊恐失色:“禀告掌门……我、我师兄和师姐……被、被怪物拖进水潭里了!”
之前组队时互相介绍过,她认得这名弟子叫江秉,是在岛上修行近百年的精锐弟子。而此刻他衣衫破烂,胸腹浸出数道血痕。
云渊面色一变:“在何处?”
青宸愕然站起身。
江秉不顾身上有伤,疾步来到地图旁,指向一处:“就、就是这里!”
那条街在码头附近,离青龙祠颇远,云渊盯着地图:“具体怎么回事,详细说来,不要慌张。”
或许是掌门沉静的语气,缓解了江秉的惊惧。他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我们负责的街巷相邻不远,但都是妖族聚居之地,情况复杂,便约着结伴同行。那里近来有妖族无故失踪,故查访得颇费工夫。”
“失踪?”云渊面色一凝,但话语依然沉稳,“你继续说。”
“等我们查访完,已过了亥时。回来时路过街边池塘,里面忽然爬出来两个怪物!路上黑,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是黑乎乎一团!它们凶残无比!我们不敌……师兄和师姐就被它们、被它们……拖进水里不见了……只有我挣脱了……”
说到这里,江秉的声音不禁颤抖。他递来一叠纸笺,手也在抖:“这是我的调查记录,师兄和师姐的在他们身上。”
云渊点头,疾步朝外走去:“放到地图旁边。我先去看看,你赶紧处理伤口。”
“掌门,要不要多召集几名弟子一起去?”江秉快步跟上问道。
“不用,他们都在睡觉,召集起来耽误时间。再拖久了,只怕你师兄师姐回不来了。”云渊蹙着眉头,跨出殿门,“去通报石长老,请他带人过来接应。”
“您独自过去,只怕有危险!”江秉还未说完,便睹见掌门纵身一跃,消失在屋顶后的夜色里。忽然,他的肩头被轻轻一拍,转头见是刚入门名叫阿尘的女弟子,用衣袖掩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师兄,我跟去看看,你赶紧去找石长老。”她说。
“你?”江秉将信将疑,“你去有何用?”
“万一掌门遇难,”青宸起身飞向屋顶,夜色中传来她的声音,“我就马上回来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