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与虎谋皮

应如风穿着一身素袍,衣服上没有纹饰,只有腰间坠着一块成色上佳的玉佩。虽然身上没有彰显身份的物件,但浑然天成的贵气以及跟皇上如出一辙的英气面庞,还是让人一眼便知,此人定是五皇女无疑。

台阶下,刚从禁军副统领升任统领的赵庆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牛眼,恶狠狠地看向天香阁的鸨公,“你刚刚不是说五殿下不在你这儿吗?”

应如风信步走上前,示意身量比赵庆还宽阔,却被吓得说不出话的鸨公退下,和颜悦色地问道:“找我何事?这么大阵仗,也不怕吓着大家?”

她望了望赵庆背后黑压压的士兵,士兵们表情肃穆,将宽阔的大堂挤得满满当当,压迫感比在楼上俯视时更甚。客人们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边,再没有了左拥右抱时的意气风发。

“本将依律行事,怕是只有废物才会被吓到。”赵庆握住刀柄,意有所指地看着应如风,厉声道,“今日有贵客远道而来,皇上亲自设宴迎接,各位皇女殿下尽皆到场。五殿下不仅没去,竟然还在这等腌臜之地花天酒地。”

赵庆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意拿应如风摆个下马威,她大手一挥,当即有几名士兵朝应如风走来,意欲将她押走。

应如风也不恼,温声道:“我早已跟母皇告过假了。难道你对此有异议,要替母皇来训斥我吗?”

赵庆即便有胆子跟着六皇女造反,也不敢公然应下代替皇上这种话,她给几名士兵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们的动作,口气软了下来,“本将绝无此意。六殿下有事欲与殿下商量,已在殿下府上等候多时了。请殿下速回府上共商大计。”

应如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六妹要找我商量‘大计’啊。怎么不直接来天香阁,我姐妹二人同享丝竹之乐,岂不美哉?”

赵庆刚起的那点敬畏之心顿时消散了,当即在心中呸了一声。六皇女乃是成大事者,哪像你这个草包,整天流连花丛,不务正业。要知天香阁这种烟花之地,但凡一个有野心的皇女都不会踏足,免得影响名声。

可偏偏应如风毫无野心,并不在乎名声。皇上又怜她父卿早逝,只要她不闹出事来,从不拘着她,才让她得了皇女中独一份儿的逍遥。

应如风轻挑地问道:“怎么不说话?六妹的意思是让我带几位佳人回府上,一同欣赏吗?”

周围人的眼神瞬间玩味了起来,应如风这样问,难道六皇女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只是藏得比较深么?也是,上层人玩得多花,下面的人根本想象不到,表面上仁义道德,背地里女盗男娼的事多了去了。反倒是这位五皇女,快人快语,不藏着掖着,倒有几分坦率的可爱。

赵庆哪能让她继续在这儿玷污主子的名声,在场这么多人,传出去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值此人心浮动之际,若让御史记上一笔,她的脑袋估计就得跟着应如风一起搬家了。赵庆只得毕恭毕敬地说道:“六殿下寻殿下乃是商量正事,佳人就不用带了。轿辇已经备下,恭请殿下回府。”

应如风坐入轿中,推开窗子,两侧站满了面无表情的士兵,她的侍从不知道去了哪里。

罢了,从她刚刚的试探来看,六皇妹起码没有让她横死街头的意思,且走一步看一步。

轿辇一路颠簸着到了五皇女府。虽说是皇女府,却是王府的规格。赵庆骑马立在府门前,一眼都看不到围墙的尽头。她抬起头,匾额上是皇上亲提的衔玉府三个烫金大字。字迹遒劲有力,气势逼人。

据传在应如风及冠那日,有仙鹤衔金色鲤鱼而来,皇上龙颜大悦,当即提下这三个字赐下。自那以后,应如风就有了个衔玉皇女的封号。

当真是鱼目混珠。赵庆想起自家主子的皇女府还没有它一半大,匾额更是跟寻常臣子府的无异,忍不住为主子鸣不平。

她回头对着轿子冷冷地喊道:“五殿下,请下轿吧。”

士兵们打开轿门,轿中却没有丝毫动静,等了一会也不见应如风走出来。

赵庆心下一惊,应如风不会不见了吧,她下马快步逼近轿辇,“怎么回事?”

士兵们畏手畏脚,不敢答话的样子让她愈加急躁,她挤开士兵,抢上前朝轿中望去。

应如风靠在软垫上,头倚着马车壁,闭着眼睛,睡得正熟。她似乎正在做美梦,扬起的嘴角都能挂油瓶了。

赵庆脸一黑,这种时候她是怎么睡得着的?她猛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声量喊道:“请殿下下轿。”

正在梦中被美人环伺的应如风吓得一激灵。骤然被人从梦中喊醒,差一点就亲到美人的应如风免不得有些起床气,拿起手边的桂花糕朝外扔去,“吵什么吵。”

应如风碾了碾手上的糕点渣子,猛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是美人环伺而是饿狼环伺。

她朝车外看去,只见桂花糕被精准地投进了赵庆还没合上的大嘴中。桂花糕质地绵密,整块碎在嗓子眼一时间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赵庆捂着脖子憋红了脸,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噎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喜欢吃的话就多拿两块,慢慢吃不急。我先去见六妹了。”应如风体贴地说道。她说完便下轿疾步朝府中走去,免得被统领蓄意报复。

士兵们看着原本气势汹汹的统领忽然间变得如此痛苦,可却没人看见应如风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不由得心中一凛,难道是传说中的皇室绝学?士兵们再看应如风的背影,飘逸绝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府门中,心中突然对这个草包五皇女有了几分莫名的敬畏。

应如风一入府就被等候多时的侍从引入外院,抬眼便看见自己从不踏足的书房灯火通明,外头站着数名六皇女的亲兵。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禁军,摸了摸暂时还完好无损的脖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书房极为宽敞,与房间等长的红木书架上摆满了崭新的书籍,比书铺的新书香味还要浓上几分。书架的尽头摆着一张宽阔的书桌,桌上有一套未使用过的文房四宝,还有一沓不知从何而来的诏书。六皇女应如行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主子,五殿下到了。”

听到侍从的声音,应如行先是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水,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朝站在门口的应如风投来一道温柔的视线,“五姐去哪了?让妹妹好等。”

应如行长着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好似欲语还休。在应如风看来,六皇女跟她那个天姿国色的爹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六皇女的眉心生来就点着一颗红痣,比她爹多了几分威严。

应如风笑着应道:“姐姐还能去哪?找些乐子罢了。这么晚了,六妹怎么有空到我府上作客?可不得把家里的美侍们给等急了。”

“五姐莫要说笑了,你可知今天宫宴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应如行皱着眉看向茶水,眼中的温柔尽去。她已经等了应如风半个时辰了,茶水都换过几遍了。这最新的一杯,也有些凉了。

“哦?”应如风拨了拨扳指,走近打探道,“听闻喀兰的大汗带着王子来访,可是那王子国色天香,让妹妹见之不忘?”

她毫不在意地坐上了客座,趴在桌上,将脑袋凑到应如行面前,一副好事者的模样。

应如行嗤笑了一声,“五姐脑袋里就只有这些吗?”

应如风的手在桌面上轻拍着,“我又没去,哪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应如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母皇失踪了。”

“哈?”应如风不以为意,“母皇不经常跟爹爹们一起……呃……玩失踪吗?要是时间太久了,让太女姐姐派人去找找便是了。”

应如行哂笑了一声,状似开玩笑般地说道:“她怎么找?派牛头鬼面去找吗?”

“六妹怎么讲如此不吉利的话,呸呸呸!”应如风将演技发挥到了极致,大着胆子拍了拍应如行的手,“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便罢了,出去可千万别说,万一让太女知道就不好了。”

“那告密者恐怕得去趟阴曹地府了。因为太女已经死了。”应如行反握住她的手,对着目光呆滞的应如风继续说道,“二姐死了,三姐死了,四姐死了。七、八、九妹全都死了。如今这宫中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了。”

应如风抽回手,勉强笑了一下,“六妹今天怎么了?尽开这种玩笑。”

应如行推过来一摞诏书,“五姐看看吧。”

应如风不解地打开最顶端的诏书,是太女的讣告,末尾盖着几名重臣的印鉴。她狠狠地晃了晃身子,虽然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多时了,但她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那么多人,怎么会转瞬间就死了呢?她飞快地翻着诏书,每本诏书都是一位皇女的讣告。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猛摇着头,语无伦次地问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们怎么死的?怎么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应如行抿了一口茶,声音也变得沉重了,“有奸细混入宫宴,在皇女们的膳食里下了毒。我胃口不好,只吃了些水果,才侥幸活了下来。”

应如风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会这样,不是有人试毒的吗?”

应如行一脸凝重,“我也不知详情,毒药是到宫宴快结束时才发作的。而母皇一直没出现在宫宴上,满后宫都找不到,我担心母皇也……”

“不会的,不会的。”应如风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六妹你一定要查清真相,找到母皇,给姐妹们报仇啊。”

应如行摆摆手,露出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子,“我没有调动兵部和刑部的能力。”

图穷匕见了吗?应如风站起身,摆出一副肃穆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母皇回来前,还请六妹暂代母皇执掌天下。”

“长幼有序……”应如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杯,眼中泛着的冷光一点没有尊长的意思。

应如风感觉只要她透漏出一点对皇位的兴趣,书房就是她的埋骨地,而满墙的书就是她的陪葬品了。

“不不不,六妹你知道我的,我只会吃喝玩乐,诏书上的字都认不全,哪里能担此重任?恳请妹妹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替母皇接下这个重担吧。”应如风诚恳的不能再诚恳了,她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她从来就没对大位感兴趣过,坐上那把黄金打造的996工位,她还怎么当咸鱼?

应如行盯着她打量了几遍也挑不出一根刺来,再三推却后才道:“哎,姐姐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代母皇主政一段日子了。这期间,还得姐姐多帮帮我,免得人心浮动啊。”

应如风终于明白了应如行的意图。宫宴上死了那么多皇女,唯有应如行活了下来,流言必不会少。为了挡住天下悠悠之口,应如行才会留着她这根父卿早亡,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支持的独苗,免得背上赶尽杀绝的骂名。

除了曾被她视作未来大腿的太女,应如风与其余人并无多少感情,此刻更多的是感慨皇位倾轧的残酷。不过看多了宫斗剧,这种事情发生在帝王家实属正常。她不想替谁报仇,那太累了。应如行想让她做什么,她都会配合,保住小命,继续咸鱼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臣谨遵摄政王吩咐。”应如风起身行了一礼。

在应如行看来,她这个五姐虽然草包,倒还挺上道,不仅是头一个给她行臣礼的宗室成员,连头衔都提前喊上了。应如行满意地点点头,“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唯一的姐姐了。本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太女和其他姐妹的丧事是近期的头等大事,本王就交给五姐负责了。”

“遵命。”应如风立即应了下来。

“时候不早了,本王先回府了。五姐也早点休息吧。”应如行拍了拍她的肩膀,龙行虎步地离开了书房。

房门大敞,冷风灌了进来,应如风缩了缩脖子,听到外头的禁军全部撤走了,才直起僵硬的身子,瘫坐在椅子上。

等会,应如行刚刚说什么?让她负责丧事?那不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办好了没人夸,办不好还要背锅。太女加上六个皇女的丧礼,这是什么工程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