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蜷缩在她的地缝里。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月亮和星星。
她再也没有不要出去,再也没有理由出去。
这里无论怎么呼喊都不会得到回应,这里是无人之境,这里绝对安全。
没错,安全。她的地缝是绝对安全的堡垒。
这就是她想要的。
荧惑侧身,将脸颊贴上地缝内层,就和她千百次所做的那样。这里温暖,就仿佛祖母在用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里。
安全、温暖,还有……爱。
所以就让她躲藏在这里吧。
她不光明不勇敢,她怯懦迟钝又笨拙,无法站在阳光下,无法立在人群中。
所以就允许她这样卑劣的人离开吧。就让她在黑暗的地方度过一生吧,她只要能够躲起来就好。
在黑暗中,荧惑的双手紧紧攥住地缝。
死后不知道还能否进入天堂。即使是坠入地狱,她也要携带着她的地缝一起。
将灵魂镶嵌在天堂或地狱的缝隙里。
……
在这个黑暗的缝隙里,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不知度过了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某日,荧惑正在地缝里整理她囤积的食物和药水。却无意听见地缝外熟悉的声音。
一种知识,只要不复习就会退步。
即使那种知识是情绪。
而多日躲在地缝的绝对安全,已经让荧惑对恐惧与威胁迟钝了许多。
惊喜冲破一切,在她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了之前,她已经很自然地悄悄掀开一点地缝,露出一点眼睛。
她发现她的地缝正镶嵌在一枚贝壳的缝隙中。
钻进地缝之前,她只是随意地将地缝镶嵌到随便一个石头的裂缝里。或许是大风季节让石头掉落河流,河流又汇聚海洋,她的地缝因缘接触到某只贝壳,所以现在藏到了贝壳里。
世界在变动,地缝随着世界飘摇也是常事。
荧惑并未在意这些,令她兴奋的事是:她竟然听见了青年的声音。
青年变得成熟了许多,皮肤在岁月与日光的洗礼下也黝黑了许多,他正与两三好友共同在世界上行走。
几个好朋友的眼睛中露出和他一样的光。
他们是同类。
荧惑的脑袋中瞬间弹出这句话。
看来当时,青年并未走入无人的小径,也并未在第一条路上跟随大部队行走太远。他在部队中找到了同类,并商议一同脱离大部队,相互结伴前往世界的尽头。
当大部队预备迈入繁华的都市时,他们很自然的脱离队伍,他们跟随着风的方向继续向远方探索,在路上又遇到了其他志同道合的人。
今天,青年和好友游历的地方恰好离青年的家乡不远,他想要回家看看。几个好友早就听说最智慧的人的大名,也想要前往拜访。
大家一拍即合。知道最智慧的人喜欢看书,于是大伙儿选取了在世界各地搜寻的书籍,把最喜欢的页码用书签标记,一同带回去作为礼物送给最智慧的人。
青年翻开一页书籍,用刚捡来的贝壳作为书签,夹到里面,书合起来,厚厚的一大本。
刚刚才从地缝里探出脑袋,头顶就忽然被盖上黑暗。
荧惑:???
被盖在厚重的书页里,荧惑挣扎了一下,没有用。
贝壳被书页拥在中间,挤挤攘攘的,荧惑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她既可以留在地缝里,同时又可以从书本中脱身。
没有办法了,只好暂时缩回地缝,等待有人翻开这本书,等待有人拿出这只书签。
荧惑无法脱身,只好暂时跟着青年一同游行,共同回到了最智慧人的家。
到处都是葡萄的香味,大概是夏季吧。
紫色的沉甸甸从架子上坠落,简直熟的太过头,荧惑的地缝里都是葡萄的香气。
看见归来的青年,最智慧的人笑太爽朗,甚至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友好奇地围绕在最智慧的人身边,他们席地而坐,叽叽喳喳地问问题,献宝似的掏出从各地收集的书籍。
最智慧的人好高兴看见这群青年。
他们一群人谈话到夜晚也不嫌累,他们谈天扯地,话题无拘无束。
话语之中提到神明。
据说神明长大了,现在温和有礼,是一名仁慈的君主。
他的光芒照耀所有黑暗,只要真心向他祈祷,只要真心信奉他。他就会拯救人类于困顿之中。
他拯救了多少干旱的田地,阻止了多少无谓的战争。他安慰海洋,多少渔民露出笑脸,他弥合缝隙,多少怨偶重新相爱。
……
直到破晓,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碎了黎明,打断了谈话。
原来第二天到了,青年们又要踏上旅途了。
他们帮最智慧的人收拾了院子,帮他熬制了治疗咳嗽的草药。最智慧的人要他们爬上架子,把熟透的葡萄带走一些。
青年爬上高架,摘下熟过头的葡萄,洗了一半放在最智慧的人的琉璃果盘,带上另一半准备告辞出发。
最智慧的人坐在摇椅上,他已经坐在这里一晚上了。摇椅摇摇晃晃,他双手敲着腿,声音疲惫却活跃:“我这腿不如从前啦。就不开门送你们了,你们自行离开吧。”
青年答好。
他几次往外走,又几次回头,最终揉了揉泛红的眼角,在门外挥挥手,告别了最智慧的人,和好友共同再次踏上征程。
……
又回到这里了。
荧惑未曾想过还能回来。
自从缝制了地缝,她对外面的事情就更缺乏想象力,她想不到要出去的理由,自然就更想不到地缝外的未来。
她好久不知道外面的消息。
原来神明竟已经长大了吗?好像成为了温和的神明。
好像再也不轻易降下神罚逗弄脆弱的人类。
汇香的心愿终于成真了吗?
神明终于践行了自己的美德,学会宽恕人类,学会帮助人类。
汇香她一定会高兴的吧。
荧惑怅然地垂下手。
倘若……
他们当年遇见的是长大的神明……
祖母、汇香还有教堂和她的家乡,还会呆在她的身边。身边围绕着鲜花碧叶,共同唱响家乡的摇篮曲。
荧惑缩在角落,和她无数次所做的那样,怀抱双腿,任由淡蓝色的长发滑落覆盖她的身体。
……
她本以为还要花费好久才能重获自由,才能从厚重的书籍中脱身。
毕竟青年带来了那么多书籍,无论哪一本都厚厚重重,要翻到这一本,还要专门翻到这一页,一定要花费很多时间。
可没想到最智慧的人翻开的第一本书就是这本别着贝壳书签的书籍。
荧惑感觉到最智慧的人从书中拿出贝壳在手心观察,趁着他放回贝壳的间隙,荧惑携带地缝暂时藏到了老地方——最智慧人的眼缝。
躲在最智慧的人的眼缝里,荧惑才看见关押她一路的“五指山”——那是一本关于拼图积木的书籍。
不同颜色的方块拼接在一起,一会儿拼成水果甜点,一会儿拼成服装衣物,甚至还能拼成太阳星星、银河山川。
荧惑也没有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出去的想法。
既然没有目的地,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索性就呆在这里,跟着看起青年带回来的书籍。
拼图、积木、几何画册……很多书籍都很有意思。
日子如曾经一样,就和她当年离开这儿之前那样。只是现在有了绝对安全的地缝,她以为她会一直享有安逸。
就算这份安逸不能持续到永远,怎么样也不该在冬天便戛然而止的。
一切都太快了,估计就连最智慧的人也没想到。
又是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天,神明来了一个回马枪。
“我的问题有答案了吗?”神明象征性敲了敲门,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金色的瞳孔展示他的高贵,神明已经成年,终于完全举起力量的权柄,即使他只是随意站立,强大的力量也携裹着恐怖的威胁。
最智慧的人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即使荧惑也觉得空气有些太静了。
半晌,伴随着一连串咳嗽,他才回答:“去年冬天,我不是已经回答过您了吗?”
神明轻笑一声,他随意地围绕房屋,随意拿起窗户旁的铃铛赏玩。他随意侧头,金色眸光中却闪露着危险:“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我想再问一遍,不行吗?”
“你知道她在哪里,对吧?”
一个漫长的停顿。
“她”是谁?
神明在问谁?
好像有那么一刻,荧惑的心跳都停止了,好像也忘记了呼吸,她缓慢地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心跳的“咚咚”声唤醒了她。
原来没有停止跳动啊。
荧惑知道那最智慧的人忽然的停顿不是偶然。
对方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呢?
怪不得他翻开的书总是她喜欢看的,怪不得他会在她恐惧时燃起黑暗的烛火,怪不得他会直接翻开她被关押的书籍。
最智慧的人是怀抱着怎样慷慨的心隐秘地收留她的呢?
“我知道。”最智慧的人从不说谎,一切都尘埃落定。
她的所有犹疑都得到了答案。
很奇怪,但她莫名奇妙的安心了。
“她在哪?”神有些急切。
好像下了某种决定,最智慧的人从未有过的平和:“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
神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说。”
神有神的权柄,人有人的坚持。
神发怒了。
神果然发怒了。
荧惑好像闻到了古老的记忆中的血腥味,那不详的灰蓝、那冒着烟的血红,好像爬越时光的大门重新追上来了。
难道又要再次发生吗?
都是因为她。
她的身边布满了灾难,如果不是她在这里停留,神明也不会找上门来。如果不是她贪心安逸,如果不是她奢望安全,如果她能战战兢兢地缩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她能麻木地忍耐一切恐惧,如果她能够时刻警惕……
如果不是她……汇香还有祖母,她们本来平安无事。
倘若……
倘若当年死的是她。
荧惑发怔,眼睛直直的。
她……
那个问题从未从她心口移开——“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你。”
对啊,为什么是她呢?
她,她,她——
她已经不能再背负更多了。
蔚蓝的眼睛中饱含泪水,双腿都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她已经顾不得什么了,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了。
那如影随形、融入她骨血的恐惧,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制或是掩盖住了。
她不能,脑袋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不能有人再因她而死。
她颤抖着身躯,从地缝中跳出来。
大变活人,本来应该是很出人意料的滑稽场面。
却没有任何人发笑。
“你不是要找我吗?我就在这儿呢!”好久没有说话,她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陌生,却惊人的响亮。
她掏出用于逃逸的加速药水,直接整瓶洒在身上。
冲出去的那刻——
神明果然追上来,金色的瞳孔满是专注,他早已忘却最智慧的人,忘记对方的忤逆。
逃逸时,风好像都在颤抖哭泣,“嗖嗖”的风声中,她好像听见最智慧的人传来的微弱叹息。
太微弱,太衰老的声音,彷如幻觉——
“神明还是魔鬼,到底谁是谁?”
……
这是能与风匹敌的逃逸药水。
但人类的药水如何抵御神明的力量?
【当年的那个“孩子”终于摁住了丢失的蚂蚁,拔掉了它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