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的答案是什么呢?
刚开始寻找时总是不得要领,荧惑跟着树叶在天地间徘徊。
她的交通工具——初春干枯的叶片,春末细嫩的绿芽,终于到了夏季,吸足了饱满的水汽,成为厚厚绿绿的一片,直直坠落到地上,只有大风日子才能乘风而起了。
没有风的夏季,荧惑不得不从地缝里钻出来,使用双脚在阳光下行走。
他人的目光和日光的炎热,令她焦躁。出来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一个答案,令她挫败。
荧惑咬着牙,熬着焦躁和挫败,继续坚持在夏季行走。走着走着,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秋风早已吹走了她的焦躁与挫败。
等到荧惑又可以踏上她的交通工具——秋叶时,她早已在寻找自己答案的路上全情投入。
不知不觉之间,雪花已经落下。
一片一片落在荧惑的牛皮本上,荧惑低头,牛皮本里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厚厚的一叠她自己的答案——
【世界上最暖的东西是十里冰封中的一点活水。】
那日夜晚,荧惑在冰原行走,走得太远,实在口渴。
到处都是冰,她没有办法,只好从地缝掏出工具,正打算凿冰生火取水,却意外听见了远处微弱的水流声。
荧惑托着沉重的凿冰工具在冰面上艰难走过去,她看见了那片水。
那片水,从高处冲刷下来,在冰面上凿出了一圈水潭,柔柔的将坚冰冲散。
明明是那么柔软的水流,怎么比火焰还能破开坚冰、驱逐寒冷?
荧惑实在太干太渴。她来不及细想,扔下预备凿冰的工具,不顾通红的手,弯下腰低头双手捧水解渴。
终于喝足了水,干疼的肺部也终于湿润舒适了。
荧惑大口喘气,终于活过来了。
她起身抬头,看见月光撒在这片活水,好像撒入了晶晶点点的钻石。
月色真美。
……
那是荧惑找到的第一个答案。
从此荧惑在找自己的答案这条路上入了门。
清秀的笔记一笔一划记录在牛皮本上——
【世界上最暖的东西是冰封中的活水。】
【而最冷的东西则是盛大聚会中,强颜欢笑的心死之人心中的死灰。】
不知何日何时,荧惑漫游到一个僻远的山村。
山村偏僻,没有教堂,他们拥有别的仪式。
于是夜晚的篝火晚会,暖洋洋的巨大篝火旁,围了一圈好果美酒。到处都是丰收的味道。
男人洋溢着笑容,欢迎村民共同来参加他妻子的葬礼。
村民们手拉着手,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他们的脸上无一不承载着笑容,为伟大的丰收、伟大的神明庆祝喝彩。
他们唱着村里流传多年的小调,那是庆祝丰收最好的音乐。
荧惑就是在收集他们的音乐的音符时看见了那团火。
她看见男人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红艳艳的火,混合着愤怒、悲哀、苦涩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团扭曲的火,那是一团冰冷的火。
那火在烧着男人的心,那火以男人的心脏作为燃料。
她看见那个男人大笑着为村民端上美酒,他陪着村民喝了一杯。那酒本应该流到他的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流到了他的心里,他心中的火被酒精激发,跳跃起一大截火苗,将心烧出了黑灰。
荧惑知道,他的妻子因神明而死。
看见陌生的荧惑,男人也笑着端上了美酒。
他没有问荧惑从哪里来,没有问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为何来到他的村庄。
不知道是因为好客,还是不再在乎?
男人端上了美酒。
荧惑接过了美酒,却没有和男人碰杯,她看见,男人每碰一杯,心中的冷火就跳跃一截。
荧惑不爱和陌生人说话,陌生人总是很危险。
但此刻,她的不忍心终究打败了恐惧,她情不自禁劝道:“伤心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了。”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言论,男人抬眸,深深看了一眼荧惑。注视荧惑的时候他没有笑。
或许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这是个外乡人。
但他依旧没有问她从哪里来。
他只是透过荧惑,静静地沉默地看她背后的田野。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语气滞涩,仿佛年久失修的木头机器:“但是神明让洪水后的麦子金黄。”
“我的妻子因他而死,更多的人因他而活。”
……
即使葬礼是庆祝去世的人去往了神明身边的礼仪,那也总应该有几声哭声的。
但在这个村庄,神明才刚使洪水后的麦子金黄,神的余晖还没有消散。
人类的死亡相比感恩神明的馈赠,也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这里只能笑。
比起说这里是葬礼,不如说这里是感念神明功绩的庆典。
大家都是为参加庆典而来。
男人拿走了荧惑的酒:“这是麦子酿的好酒,食物很珍贵,不要浪费。你不喝的话就给别人吧。”
他将酒放回托盘,沉默地走几步,却忽然顿足回头,他对荧惑说:“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来参加我妻子的葬礼。”
他说:“为了这份情谊,我死后,你可以盛走我心里的死灰。”
我死后?什么我死后?
荧惑愣神,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男人又融入人群,像一条灵活的游鱼流入鱼群,再也捉不住了。
他扬起笑容为大家敬酒,脸上不见一丝悲伤神色。
刚才和荧惑的交流宛若幻梦。
午夜。
聚会结束之时,篝火要灭了。
篝火灭了,神明会不会不高兴?
含着笑的男人喝了口小麦酿制的酒。
多好的小麦。
杯子滚落地面,刚刚还在喝酒的人转身投入篝火,成为了它的燃料。
人们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终只好不得已燃起更大的篝火,举办更大的庆典。
一切喧嚣过后,荧惑在熄灭的篝火里盛出了男人心中的死灰,从此她得到了世界上最冷的东西。
……
荧惑将最冷的东西和最暖的东西投入大锅,熬制魔药。
她将她自己的答案涂抹到地缝上,地缝从此不惧怕任何极端天气,温度变化。
就算是天崩地裂,地缝也依旧不受伤害。
它能以柔克刚,从此坚韧无比。
荧惑拿出从水里盛出来的月亮,为地缝覆盖了一层朦胧的沙。
她拿出针线,默默地在地缝中缝入音符。
三千个带着不同情感的音符,填入地缝的三千个缝隙。
她想——
无论她将地缝缝制的再密,也永远不可能密的过神明的眼睛。
依靠人类的力量永远无法建立一个可以隔绝神明视线的屏障,所以,荧惑放弃了她实施多年的思路。
不能隔绝,就只能迷惑。
【而世界上最迷惑人心的是——月亮、音乐与情感。】
从她还在教堂时,在广场上收集唱诗班唱响“神爱世人”的第一个音符开始。
到她单方面与最智慧的人告别的前一晚。
那晚青年已经离去,而荧惑决定第二天早上再走。
或许是思念青年,最智慧的人很晚也明亮着烛火睡不着。
作为感激的礼物,荧惑在地缝里唱起了那首摇篮曲。
这摇篮曲,荧惑的祖母曾经唱过,汇香也曾经唱过,这是家乡的摇篮曲,而现在,荧惑也在唱了。
最智慧的人不知道谁在歌唱,他也不知道荧惑一直躲在他的眼睛。
他只是静静地睡着了。
而荧惑,她终于找到了答案,要踏上自己的道路。
所以——
荧惑收集了自己唱出摇篮曲的音符。
并将它最后一个缝入缝隙。
三千个音符。
自从荧惑决定制作地缝起,一共收集了三千个音符。
站在广场上为自己和白鸽购买面包时,听“神爱世人”时,荧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收集音符。
她只是从那天起开始这么做了,并在之后继续了这个习惯。
现在想想,可能冥冥之中,在她从最智慧的人那里得到答案之前·、在她回忆起祖母的话之前,荧惑早已走在了她自己的道路上。
一个安静的夜晚,树上只有知了在叫。
外面唏唏嘘嘘的是风声吗?
没有什么需要担心。
她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闭上眼睛。
像一只毛茸茸的蓝色兔子跳入洞穴。
荧惑拉上地缝的拉链。
不知道历经多少载,她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
找不到了,那只蚂蚁为什么找不到了。
神明已经很久没有开启捉迷藏。在他漫长的童年生涯中,游戏机、捉迷藏以及等等无数游戏,都只是他无聊生活的短暂调味品。
他多想出现一个他找不到的人啊。
那样才有意思,出现新的挑战才有趣。
神明斜起嘴角,笑着,他翻开海底的每一个贝壳,掀开每一条瀑布,照亮每一寸黑暗。
这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一定可以很快找到那只蚂蚁。
那只暂时丢失的蚂蚁。
他当如何奖赏她?
……
一天、一个月、一个季节……
实在是太有挑战了。
一幢房屋、一个城邦、一个王国……
神明心中的奖赏不断加码。
太厉害了,实在太厉害了。
竟然能躲避他那么长时间。
这只小蚂蚁,真的……令他刮目相看。
神明一开始还只是动动手指,随意指点着世界上的部位,企图找到那只蚂蚁。
后来他躬身亲自前往各地,试图翻遍世界上每一条沟壑。
不知不觉之间,他每日的所思所想都已经是“那只蚂蚁”。
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要清醒他就要去寻找。曾经那些有趣的游戏,那些人类的祈祷与哀嚎再也无法进入他的耳朵。
他简直太专心,专心的入了魔。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定能找到你。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逃脱我的手掌心。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万一……
他再也找不到那只蚂蚁了呢?
一个声音从他脑海里响起,他听见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
神明干笑几声,却无法使自己得到安慰。
万一呢?
他又干笑几声企图摆脱这个声音。
没有用。
日光没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浮上阴霾。
他终于确切的明白、在今天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他捉不到的人。
一切都如他所愿。
如他所愿……
如他……
神明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太陌生的情感,无所不能的神话被打破。
曾经那些自得的、傲慢的,甚至有些无病呻吟的——“好寂寞啊,真希望出现一个我捉不到的人啊。”
那些句尾上扬的语气。
当这个人真的出现时。
恐惧。
神明的心里只有恐惧。
为什么消失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
已经那个顺理成章的问题——那个力量,她会伤害我吗?
神明惨白着小脸不知所措。
这是太可怕的感情,迅速剥夺他的一切力量。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案板上的鱼、寻路的蚂蚁以及人类。
一切弱小的东西都对未知恐惧——下一刻会是糖果还是鞭子?
而神明——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没有什么是未曾知道的。
可是今天,如同踏入了一个黑暗的大门,进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那知识,那关于恐惧的所有知识,一旦沾染就如同最强烈的传染病,融入骨血,覆水难收。
……
他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在哭泣中,神明迅速长大。
他知道,漫长的童年生涯结束了。
这个结束并不令人向往,这个结束羞耻、破碎、令人恶心。
和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原来——
到最后……
并不是一切都按照他的心意发展啊。
……
汇香的美德没有令神明长大。
而恐惧,一切都是因为恐惧。
神明从未习得过恐惧,人类每天都在复习恐惧。
神明自恐惧中瞬间成长,成为了一个温和有礼的青年。
他再也不无辜搅动人类,他再也不发起无聊的游戏,他终于肩负起神明的使命。
“神爱世人。”
人类一直坚信于此。
现在,那一切人类因为他们的坚信而提前垫付的代价,终于获得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