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夷光觉得眼前事实在荒唐可笑,谢琮莫不是失了心智,竟是如此异想天开,甚至还在慈恩寺这样不知有无人正听着瞧着的地方,就如此光明正大的胡言乱语起来,她不可打算陪着谢琮胡闹下去,因此眼见谢琮还有不断纠缠的意思,厌烦之下,孟夷光没怎犹豫地背手就在谢琮隐隐可见疯魔的面上扇了一掌。
看着谢琮皙白脸颊上叫她指上那枚镶蓝宝的戒子划出道血痕,隐隐渗出来的艳红鲜血缓缓流淌着。
孟夷光不由得后退一步,心间漫上些许惊惶,她给自个硬生生逼出来些许泪珠,抬眸看着谢琮一派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也不管谢琮反应地先下手为强道:“殿下不必说些无聊事来哄骗夷光,从前与殿下说话时候,殿下也知我心中想法,夷光不过只想安安生生享着富贵荣华,夷光自知命数卑贱,高攀不得殿下,也还请殿下念在往日情分,莫要再不依不饶,放夷光一条生路吧,夷光实在受不得您想要与我的这份天家富贵。”
孟夷光见谢琮怔愣在原地,也不管他是如何想法,从腰间解下那枚本想拿来叫谢琮欢喜自己实时牵挂着他的玉佩,孟夷光瞥了眼刚刚二人说话时候就已回避远远的梁王府仆婢,心下略放心些许,又对着谢琮软声说道:“今日殿下所说,我会尽数当做未听闻过,自此开始,往前种种咱们也都当全然未发生,就当从未,如此才是对咱们皆好。”
话音既落,孟夷光不理谢琮一副深受打击的茫然模样,转身就拉着玉茗离开小亭,走了段距离后,孟夷光回头见后头无人,便长长舒一口气,拉着长音唤玉茗:“玉茗,这可是要吓死我了,难不成是犯了什么忌讳,我近来怎的总是碰到脑袋不清楚的疯子。”她颦眉伸手拍拍胸口。
玉茗小心翼翼地扶着在她看来娇弱又无辜的自家小姐,注意到孟夷光手腕上玉楼春早已凋零得不成模样,赶忙为孟夷光连着丝绦解下来,柔声安抚道:“小姐别害怕,等回府奴婢就去请三少爷到梧桐院来,三少爷那样聪慧机警人物,定能想出来好法子的。”
玉茗边说边从袖口取出脂粉,轻轻取出些许桃红的胭脂掩在孟夷光眸下,好不让人瞧出来有哭过痕迹,也幸好孟夷光方才流泪多是些假情假意,因此未弄得双眼通红,如今补过脂粉,又是副娇媚清丽的漂亮颜色。
玉茗接着说,“奴婢回府后,就把那些原先梁王世子送来的东西都收敛一块,能烧的奴婢就给您烧了,不能烧的奴婢就给您埋到土里头去,埋的深深的,旁人发觉不了的。”
孟夷光点点头,放轻声音:“对,把那些祸害都要给烧了,烧不了的就全都砸得看不出来原本模样再埋,往后谢琮若真犯了大事,也不能把那灭顶之灾牵连到咱们头上,玉茗这些你都要去做,千万不要假手于人,我可是只信任你一个人的。”
“阿兄那边,我要亲自和他说的,让他离谢琮和梁王府都远远的,不,是要离那些藩王都远远的,他可是要靠科举入朝为官的,绝不能牵扯进这些毁好前程的事上。”
想起来谢琮方才提到过的梁王府选定的世子妃人选,孟夷光更觉要和孟唳好好讲讲,这里头的水实在太深,可不是他们这样人家现在能够轻易涉足的,闹不好就是淹死在里头,君子不立危墙,最好法子就是先当什么都不知道,往后合适时候说不准有大用。
见玉茗知道,孟夷光拿起玉茗方才从她腕上取下的丝绦,灵巧地编出花样后,又往自己腕上系起来,还遮掩住谢琮方才不慎将她手腕掐出来的浅浅红印,弄好后她双手微微晃动,颇为满意地看着丝绦束出来的牡丹。
只是看着看着,孟夷光不由地深叹一口气,深深慨叹命数作弄,她不过只是不想进宫去赌一赌那泼天富贵,因此才在知晓谢琮对自个倾心后,顺水推舟下去,但哪能料想,谢琮竟是这样荒唐愚蠢,和他面上那副温润斯文截然不同,只看谢琮今日把那样紧要事恨不满天下胡嚷嚷的模样,就实在不像是能成大器的人物,若是早知道他们梁王府还有如此大志,保管在第一回见面时候,她就全然做冷傲如冰模样,不管谢琮如何小意讨好奉承,都绝对不理不睬。
想到以后谢琮事败胡乱攀扯,自己可能会被谢琮牵扯,而丢掉这个漂亮美艳的脑袋,孟夷光就只觉整个人晕晕乎乎,再或者若是谢琮回到梁王府,让梁王妃知道她孟夷光已然知道梁王府的不轨之心,那梁王妃说不准明日就要派人来解决了她,想着自己可能惨死情形,孟夷光都恨不得拿那支谢琮想要送给她的步摇直接插进谢琮心口,她虽有着利用谢琮,可也早就与谢琮说清楚过这回事,谢琮慕她颜色,她喜谢琮权贵,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可谢琮怎能如此害她。
至于谢琮所说的当侧妃,待他日后大事功成,便就封后立太子,孟夷光更是不屑一顾,她若是想要给人当妾室,那何苦要当个只能被画张一辈子成不全大饼的世子侧妃,在深宅大院里头给数不清的命妇卑躬屈膝,委曲求全,还不如一步到位,直接进宫去争一争夺一夺现在已经是皇帝的官家宠爱。
孟夷光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如今梁王府既不会过来琅琊侯府提亲,那遴选后妃的赏花宴有老侯爷看着,她是绝对推脱不得,若是被官家看中选进宫,那谢琮对她所讲的那番大逆不道言语,放在外头就是叫她丢命,可若是进宫利用得当的话,这就是极为合适供她踏青云的登天梯,孟夷光抿唇,预备着再好生想想,和孟唳再好生商量一番。
京畿的万年行宫如太平宫一般朱甍碧瓦,雕栏玉砌,也如太平宫一般浸满谋算诡计,人人目光都是高高地往上抬着,秃鹫恶狼似的牢牢盯紧那尊置在金銮宝殿上的龙椅。
作为先帝独子,谢璋年幼时候无疑碍着颇多人的眼,对于抛弃封地来到京师想要被过继的宗室王爷来说,每每都能够通过被裹着青罗平金绣江山云龙纹衣的谢璋小小身躯上,来窥见自己被先帝玩笑般拿着虚无缥缈的鱼饵作弄模样,他们不敢恨那位手上已沾满亲缘血液的官家,就把恶意尽数投向那时候的太子谢璋。
谢璋看着谢琮失魂落魄离去的身影,悠悠地念出那句从前总挂在先帝嘴上,如今也总被念叨的话:“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他的父皇手上行得都是果断狠辣修罗事,却偏偏生了副佛陀般悲悯慈和相貌,身形瘦削得一副命不久矣的短命相,一双偏细偏长的凤眼总是有些惫倦地半垂着,从来不会把目光投向任何一人,好像芸芸诸生皆不过是不值在意的尘埃,他的手上总是挂着串沉香佛珠缓缓拨弄,说话时候带着好生漫不经心的随意,多高高在上,多贵气凌然,哪怕那时候躺在他那双冷淡眸下的,是他这辈子唯一还好端端活着的孩子。
谢璋还能清晰忆起来万年行宫后苑深秋时节的湖水有多么冰凉刺骨,那栽着浅粉与雪白芙蕖的青池看着多么清澈明媚,若不是被人推下去,谁能晓得原来那弯日头映照下波光粼粼犹如溶金的湖水竟然那样深不见底,叫人觉得好像一辈子都挣脱不得,只能沉溺下去,再也浮不到水面去平缓地吐息,所以谢璋登基后,头一件事就是下令把青池填平,免得让他再午夜梦回。
那栩栩如生的桃花糕里下的毒就太过见血封喉了些,他还没准备用,试毒的小太监就脸色青白地毙了命,叫谢璋只能无奈地消减掉把这盘糕点原路奉回给临溪郡王的念头,幸好梁王府设计的惊马堕下踩踏至死,被他一模一样地上演在了谢祜身上,也不知道他的好叔父看着爱子不成人样的尸体,有没有深深感念自己的设计竟如此精妙地还原出来,谢璋现在还有些可惜自己未能亲眼见到梁王那副假惺惺面具跌落。
谢璋倚在树上,透过树荫去望快要黯淡下来的天,将要坠落的日头颜色殷红犹如行宫湖底悠然摆过的鱼尾,世间万物都好似笼着一层颇艳丽的霞色光晕,温温柔柔的,看着并不像是会有场黑云沉沉的瓢泼大雨,谢璋目光遥遥投向离着慈恩寺不远的琅湖,笑意轻佻而随意,所以究竟会不会如话本里一般降下暴雨呢,在琅湖亭边正依依盼望着想要等候到他的又究竟是谁呢?
想到方才惊鸿一瞥的孟夷光,谢璋笑得陡然灿烂起来,他生得是这样靡丽华美的精致俊俏,以至于这一笑仿佛让整个天地都无端端辉煌起来,他低低地缓缓地仿佛与谁耳语般:“阿简…阿简,原来是琅琊侯府的孟夷光……”他目光追随在已然看不见的孟夷光身影。
除了谢璋外,还有一个人此时正焦急无比地等候在琅湖旁的小亭中,盼望着暴雨倾盆而下,以为她带来那位高高在上的官家。
崔鸯借着婢女手中铜镜细细地为自己绘妆,她纤细手指轻柔浮过眼下绘着的桃花,略有不快地发觉比之上辈子的孟夷光,这朵桃花显得格外呆板僵硬,崔鸯记得上辈子孟夷光在官家寿宴上绘得就是这般的桃花妆,用桃红颜色胭脂绘成在眉梢眼角初初绽开的桃花,洒着上好南珠磨成的珠粉与赤金碾成的细粉,更衬出那张脸叫百花羞惭的美貌来,如梦如幻,只让见着此景此人的红尘凡俗物想着此梦定要睡得久些,最好是要沉眠到那海水桑田、时移世易之时。
崔鸯上辈子嫉恨觉得,孟夷光就爱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造作手段勾引官家,可此时想着官家上辈子分外喜爱孟夷光,崔鸯还是提笔继续为那些桃花描边,以求得它们像是上辈子绘在孟夷光脸上时那般生动灵巧。
崔鸯看着自己涂着厚厚胭脂才勉强掩饰住的病态,手上涂抹胭脂动作不由加重,心里头怨恨丛生,若不是孟夷光好命躲过,陆兰泽与陆兰芳害她落水,那此刻她又何必如此强忍病痛地来等候官家,今日若不是她跪在地上连连恳求阿娘,差点出不得崔府,错过了这样好的与官家初见机会,这全都是那些孟夷光还有陆兰泽这两个贱人的过错。
放下胭脂,崔鸯强忍住纷扰思绪,尽可能平静下来,免得叫官家瞧见她失态模样,这是能够决定她这辈子最最紧要的机会,绝不容半点差池。
玛瑙为崔鸯理好身上披着的斗篷,正要说话时候,天色就忽然大变,阴翳黑沉得没有给人半点反应光景,就猛地雷声轰鸣,滂沱大雨伴着狂风骤然降临,吓人得很。
崔鸯脸色霎时明媚起来,她下意识地扶着石桌站起身,丝毫未管亭外正受着风吹雨打的崔家仆人,也不理着急忙慌挂起厚实帐幔遮蔽风雨的婢女,她期许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慈恩寺方向,虔诚地等待着看到她的官家。
或许是上天垂怜,这样铺天盖地的雾蒙蒙大雨里,崔鸯竟真的瞧见有一行护卫庇护着衣冠华贵的郎君朝亭中过来,她的心抑制不住地狂喜起来,仿佛已然瞧见那顶凤冠戴在她的发顶,所有人都跪在她的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还没有太详细写,但男女主都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对他们的道德水准有太多要求,以后会很多次证明这点,我只能保证反派的道德水准比他们是一定还要低的(是的,在比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