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知白掀起眼皮,伸手在她脑袋上比划了两下。
“你怎么还没长高?”
“……”
“长得高了不起啊,天塌下来,先压死你们高个子的人,就先压死你。”
“哼。”
小姑娘怨念颇深,念叨了一路,小腿走得贼快,不时又侧过身,却倔强地不肯看他。
楮知白倒也没回应,路过小卖部时,停下来拉住姜茸的书包肩带。
她被迫刹车。
楮知白买了一瓶水,问她要什么。
小姑娘生闷气,不跟他讲话。
“老板,一瓶芒果味的酸奶,再要一包黄瓜味的薯片,一个巧克力瓜子冰棒。”
“我还要一包辣条。”姜茸举手。
注意到楮知白在看她,姜茸说道,“下次我就没那么好哄了。”
他轻嗯一声,眼睛里闪过了然的笑意。
夕阳下,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映在地面上,逐渐齐平。
姜茸咬着冰棒,偶尔抬眸去看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
把笑意藏在初夏时节的晚风里。
“该回去了。”
“这么早?”
“你不是有一个要考京华北大的梦?回去学习去。”
姜茸开始了她的魔鬼集训。
往常,她顶多跟楮知白坐在同一张书桌,他在写作业,匀不出什么精力来盯着她。
但高考结束,楮知白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当老师,一天八小时盯着她的攻坚计划,实打实的严师。
可惜并没有训练出高徒。
姜茸做完模拟试题,整个人直接瘫倒在书桌上,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在动。
楮知白拿起红笔,叉叉声划过纸张,他连头都没抬一下,把试卷一盖,正好盖住了她的脑袋。
窗外林荫漫天,屋内也立起了一把小伞。
好一分钟后,姜茸才认命地从头顶扯下卷子,一看,一口老血喷出来。
入目就是大写的叉叉叉。
红色,醒目又刺耳。
姜茸眼神转了转,下意识抬头去找楮知白的眼睛。
面前的人看都不看她,眉毛皱起来,神情一言难尽,一声不吭地把她桌上的西瓜和积木又移得离她更远了。
姜茸咽了下口水,带着点讨好似的笑意望着他。
楮知白不动如山。
姜茸悻悻地收回目光。
一连好几天魔鬼集训,全是高难度题目,她的自信心被打击得稀碎。
“哥哥,这题目也太难了,我才刚中考完呢,我想歇一歇。”
“马上就高一了。”楮知白敲了敲桌子。
“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姜茸趴在桌子上叹气,“你上大学又不是不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楮知白顿了下,眼神微动,侧着目光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地拿扇子给自己扇风,俨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楮知白压下目光,没再开口。
“再说,我当时就是口嗨,谁小时候还没有个雄心壮志呢。”
“哥哥,你之前说,把一件事做好就算很不错了,那也不用非得每个人都考京华北大吧。”
“想放弃了?”
“我……”姜茸一时间说不下去,她低下头,心里升起几分窘迫感。
“也没有,只是我感觉我再怎么学,也肯定学不过别人,可能我本身就不是学习的料子啊。”
沉默在夏季凉风中蔓延开来。
楮知白目光打量着她,“你将来有想去的城市吗?或者想做的事情?”
姜茸顿了下,摇了下头,又停住,目光看了他一眼,往上瞟,“算……有吧……”
“想去吗?”
“想。”
“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只要我想,就可以啊,我爸妈都会支持我的。”
姜茸一脸自信地看着他,楮知白的目光却怔了下。
他声音微不可闻地低沉了几分。
“你现在十五岁?”
“马上十六了。”
“好,那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很多路是需要你自己走的。”
“万一你就因为差了几分,然后被调去了一个讨厌的城市,一个没那么喜欢的专业,做着不喜欢的事情。”
“会难过吗?”
“……应该会吧。”
“但那个时候你可能会懊悔,但你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姜茸怔住,抬眸去看他。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他的头发上,黑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有了光泽,青色的血管也格外明显。
他显得那么美好。
那么想让人靠近,哪怕只是一点点。
楮知白把他高中的笔记和资料都给了姜茸。
厚厚的一沓,像是堆起的山谷,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湮灭进去。
随意翻了其中一本笔记本,里头夹着一张日程表。
密密麻麻的时间线,细数着他从早到晚的学习路程。
不仅仅是他的,他还给姜茸列了学习时间计划表和读书清单。
甚至细化到了每一个学期。
“一步步来,你要是真的想考京华大学,就不能只动动嘴皮子。上课专心听讲,做好笔记不要走神,下课把布置的作业认真完成,先把这步完成,知道没?”
“嗯。”姜茸望着他,轻点了下头,然后又嗯了一声。
“以后要学着自己做计划,每一项完成了就打勾,一周、一个月就去复盘看看完成多少……”
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响起来。
楮知白听完后,脸色一变,低声应了几句好。
“怎么了?”
“我外婆在家里摔伤了腿,我得回去照顾她。”
“严重吗?”
“不知道,还在医院呢,我妈已经赶过去了。”
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打破了姜茸的计划,她陪着楮知白收拾东西,又陪他下楼。
烈日当空,午后阳光刺眼,她抓了一把伞出门,撑开来,举高,再举高。
面对楮知白的个子却有些徒劳。
一把手径直接过来接住,指尖在伞柄初相触,皮肤起了微凉的触感。
像是融进火炉里的一滴雨水。
转瞬即逝,留下一丝气息。
姜茸缩了下手。
抬头看,那把伞已经倾向于她,遮蔽出一方阴影,不大不小,刚好把她整个人覆盖其中。
行李立在他旁边。
楮知白一只手撑伞,一只手在马路间拦车,额头间浸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去。
姜茸挪开目光,在兜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楮知白。
他的外婆在婺城下的一个县城,她其实不太能对应是哪两个字,只知道路途蜿蜒,交通并不发达。
路上估计要花两个小时。
出租车缓缓停在马路前,楮知白将行李放在后备箱上,把伞递给她。
姜茸看着伞柄,动作缓慢地接过来,心里翻涌起万千思绪,欲言又止。
她看了一眼楮知白,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确定,要一阵子了。”
姜茸想问他能不能早点回来,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有些话似乎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眼前的小姑娘低着头,眸子一刹那黯淡了几分,却又不说话。
楮知白搭在车把上的手又收了回来。
一阵无声的情绪在姜茸心里涌动,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耳后的头发忽然被轻轻扯了下。
像是夏天的狗尾巴草,在空气中摇了摇。
“记得要好好学习,别偷懒,不然出去别说你是我的学生。”
这一句把姜茸差点逗乐。
她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弧度,声音软糯,“知道了。”
“不会丢你的脸的。”姜茸又望了眼楮知白,烈日刺眼,她有些看不清他。
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是一袋吐司面包。
“你路上记得吃,别饿着。”
说完,姜茸看他没接,直接塞进他手里,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一步。
挥挥手,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拜拜。”
还有后半句她没说出来。
我等你回来。
楮知白……
婺城当晚下了一场大雨,噼里啪啦的雨水将连日以来的热气一扫而空。
微凉的气息透过窗户洒进来,姜茸躺在床上,想着楮知白有没有到他外婆家。
他外婆腿怎么样,会不会很难受,他是不是也很着急?
她现在发现最大的问题是通讯。
以前有什么事,她都是找爸妈的手机用,打电话或者发信息都很方便。
这次还是用了妈妈的手机发信息,终于得到音讯。
“昨晚已经到了,我外婆还在医院,腿伤幸好没有大碍,只是要养着。”
“你看,应该没有大事。”苏岚晃晃手机,刮了下她的鼻子,“别太担心了,老人家会长命百岁的。”
姜茸还想在用手机问些什么,却又在苏岚探寻的目光下打住。
她不想让妈妈发现,自己对楮知白的关心,自己期盼着楮知白回来。
也不想让楮知白发现。
高考成绩放榜,楮知白一举摘得桂冠。
他的名字出现在红色横幅,飘扬在高高的老街上空,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姚阿姨逢人就说,她的屋子出了一个高考状元,连带着房价都涨了不少。
一堆新闻记者顺藤摸瓜堵在门口,始料不及地扑了个空。
姜茸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虽然没有特别高,但上婺城一中已是绰绰有余。
她借机央求着爸爸给她买了一个手机,然后将楮知白的号码存了进去。
一开始,她每天都想给楮知白发好几天信息,有时候给楮知白发消息,找他问题目,或者给他拍一张照片。
楮知白消息回得很慢,一张白纸上字迹工整地写着解题思路,后面附带一两句评语,偶尔也会给她拍一两张风景照。
有时候也会数落她,不要天天玩手机,姜茸表面上乖巧地哦一声,背地里却还是忍不住,她的零花钱都用来付短信费了。
姜茸坐在窗户边,温习着高一的功课,间歇抬起头望着窗前的香樟树。
心里的思念一点点落空。
那个暑假过得极其漫长,
因为一直在期待和失望。
十月份,热烈的夏天在婺城落了幕,楮知白飞往了遥远的北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