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聚集飞舞,发出嗡嗡声,一如此刻姜茸的耳朵。
在她已有的经历里,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未经允许卖别人的背影照是……侵权行为。
她从小在婺城长大,跑过大街小巷的小卖部,看过无数张印着明星正脸的海报和明信片,更何况这只是一张看不出人脸的背影照。
“哥哥,这张照片是我在大街上随便拍到的,本来想拍花的,这个背影突然冒了进来,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然后有个姐姐看见特别喜欢,就向我要了这张照片,我一开始没想收钱的……”
“……这样也会侵权吗?”
声音渐渐减弱,暗黄的灯光里露出两只微怯的眼睛。
楮知白又看了眼那照片,眸光里的暗色渐渐褪去。
“应该不会,我只是想提醒你,以后拍人像照要注意。”
“谢谢,我知道啦!”
楮知白把照片还给她,往楼上走去。
姜茸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哥哥,你是新搬进……哦不是,你来找亲戚朋友来玩的吗?”
“你亲戚住在哪啊,说不定我认识呢?”
“不是。”
“不是吗?”姜茸苦恼,思索了几秒,又歪头看他。
对方没说话。
“这栋楼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我基本上都见过,只有你是个生面孔唉。”
“我听说有个高一学霸要搬进来……”姜茸托着下巴,认真打量了下他,然后摇摇头,“可你又不像。”
“为什么不像?”
男生背着包站在阶梯上,脸随着身子转过来,薄薄的光线打在他的五官上,半边侧脸陷落在柔和的阴影里,整个人更显得清雅疏冷。
“我看过去年和前年的状元照片啊,两个哥哥寸头,眼睛小小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一看就特别得厉害。”
姜茸伸手比了比。
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穿着黑色的T恤长裤,一个穿着白色的睡裙,她的脑袋才堪堪到他手肘的位置。
“这有什么关联吗?”
“哥哥,从长相上看,你不太像学霸,唔……反而比较像学渣。”
男生脚步顷刻停顿下来。
足足过了三四秒,目光才缓慢地转过去。
小姑娘脸圆乎乎的,厚重的齐刘海遮住眉梢,短发贴在耳侧,看着像是某种小动物,一双眼睛无辜又天真地眨了眨。
丝毫没觉得不对劲。
仿佛这是一句不折不扣夸人的话。
“像学渣?”
“对啊,”姜茸看他眼睛染上笑意,更是确信自己的推断,“就是那种即使不学无术、光靠美貌就能走遍天下的学渣……”
这可以说是姜茸夸赞人的最高术语了。
可抬头一看,男生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正无波无澜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哥哥,这句话的重点在后半句。”
“哦——”男生睇了她一眼,没有表情地重复道,“靠美貌走遍天下的学渣?”
“靠美貌走遍天下的学渣……”
丁乐瑶笑得前俯后仰,给她竖起大拇指,“夸人真有你的,后来呢?”
“我妈正好喊我,我就先回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来找谁的,不过那个哥哥真得很帅!”
“有那么帅?”
“真的!”
丁乐瑶耸耸肩,“不过,他干嘛提醒你照片侵权的事啊?你卖的又不是他的照片。”
“谁知道呢。”
换作往常,姜茸可能还会琢磨一下,但现在,她的精力完全被玉桂狗积木吸引去了。
“噔噔噔——”她将书包里的积木掏出来,冲丁乐瑶得意地挑眉,“幸好有这笔钱,我总算买到这个积木了。”
“切,我都拼好啦。”
“我回家就拼,肯定比你快!”
两个人正斗嘴着,轻柔的风里带来一阵棉花糖的香气。
校门旁边的小吃街道上,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奶奶,正佝偻着背,坐在板凳上,慢腾腾地往中心加糖。
一根根粉色的丝线渐渐汇聚成型,变得蓬松绵软,仿佛天空中大团的云彩。
姜茸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大方地掏出自己的零花钱,“我请你吃棉花糖吧。”
此刻正是放学的时候,摊位聚集了不少学生。
两个人正等着空隙钻进去,耳边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像是矿泉水瓶被踩爆,瓶盖脱塞的声音。
只见一个寸头男生手插着兜,白色短袖下露出一截龙尾纹身。
乌黑色的花纹密密麻麻盘踞在袖子下的皮肤上,与正常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此刻脸色铁青,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戾气。
他不耐烦地踢了下瓶子,那轻飘飘的瓶子被颠起来,一霎飙出好几米。
“厌哥,我看李京京就是故意找我们茬,屁大点事,都要屁颠屁颠跑过去告状,就没看过比她还事的人。”
“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她以为自己当了多大的官。”
“两千字的检讨书,写得手都酸死了,我看她就是欠修理……”矮个子男生不满地甩着手腕,嘴里不断飙出脏话,越来越难听。
路过的学生偶尔好奇地投去视线,然后看清是谁后,又很快转过头,一副当作没听见的样子。
寸头男生是程厌,学校里有名的刺头,据小道消息,他经常跟外面的社会人士混在一起,甚至有人说见过他拿木棍聚众斗殴。
剩下两个是他的跟班,石辉和李强。
有了这样的名声,哪怕在校内,基本上也没有人敢惹他们。
丁乐瑶小声说道,“今天他们迟到了,李京京在校门口记名字,愣是不肯把他们放进去,正好被校长撞见了,然后主任就发了好大一通火。”
“这也怪不着李京京吧,谁让他们迟到。”
“欸……”
正说着,脚步声传了过来。
一阵风刮过耳边,丁乐瑶侧过身,一时也噤了声。
只听见矮个子男生凶狠的声音,“要我说,待会她过来,咱们教训她一顿,看她下次敢不敢再告状。”
“把老头家的那条藏獒牵过来,让她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迎面校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校门口,正弯出一道瘦弱的身影。
李京京双手捏着泛白的书包肩带,脸上带着笑意,正毫无戒备地往这边走过来。
“要不提醒她一下吧?”姜茸走上前,手臂冷不丁被拽住。
“万一,”丁乐瑶担忧地说道,“我是说万一,他们仨盯上你,逮着你报复咋办?”
姜茸咽了咽口水,迟疑地收回目光,“……可那条牧犬是真得凶,没准会咬人的。”
丁乐瑶也犹豫了,手渐渐松开,最终什么也没说,拿着钱挤进摊位里。
姜茸站在原地犯难。
那几个男生正大剌剌地站在巷子口,凶狠的狗吠声隐约从身后传来。
眼见着李京京越走越近,她心跳都卡在嗓子眼,眼神往下一看,眸光一闪。
姜茸撕开积木的包装袋,咬了咬牙,闭上眼睛,然后直直地撞上去。
“啊——”
伴随着少女的尖叫声,空中仿佛天女散花般,蹦出无数个细小的零部件,向四面八方散落而去。
“你怎么回事啊,你看不看路啊,我刚买的积木,就撞散了,要是缺了一块两块怎么办!”
“……哎,明明是你撞……”
“你别说话了,快点帮我捡,少了一块都要赔的!”
女孩娇纵的指责声打破了片刻的平静,不少路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斑马线上,穿着校服的蛋卷头男生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得津津有味。
与之相对比的是,旁边的男生面色平静,皮肤极为白皙,浓黑的头发触及眉毛,深邃眼皮下敛着一双淡漠的眼睛。
“现在小女生可够凶的,掉块积木跟掉根金条似的,这么不依不饶的,活脱脱一小太妹啊。”
“这要是让大头用摄像记录下来,可比他的摆拍vlog有烟火气的多。”
“欸,你说是不是,楮知白……”
在郑海手伸过来要搭他肩膀时,楮知白转过去,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视线转到那颗沾满汗水的篮球上。
郑海手熟练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顺着鬓角往上,做了个摸头的动作。
这一抬眸,冷不丁就看见几个女生,隔着几米的距离,互相推搡,又不时含羞带怯地望过来。
郑海看看她,又看看楮知白,脸上浮现神秘的笑意。
他撞了撞楮知白的肩膀,“话说,那张照片,真不是你送给凌茉的?”
楮知白无奈,“你要问几遍?”
“嗐,关心关心你嘛,你俩这地下情的谣言眼见着又要死灰复燃了啊,十三班那个体育生刚看见你,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该不会有人故意搞你吧。”
“不是……”楮知白淡淡的目光扫过去。
地上的小姑娘脸上五官凶巴巴地拧成一团,似乎正说着什么,对面的女生怯懦地手都在颤抖。
他收回视线,语气变得平静而冷淡,“只是有人不小心拍到的。”
绿灯在此刻忽然亮起,两个人走进斑马线里,转眼汇入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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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茸正蹲在地上,假意清点手上的积木数量,时不时偷偷掀起眼皮,往巷子口偷瞄一眼。
终于,她看见寸头男生从巷子口走出来,似乎准备离开。
正当她松口气时,韩厌犀利的目光往这边扫过来一眼,像是一把锐利的刀。
姜茸赶紧低头,摸着地上的积木。
直到几个人越走越远,变成虚幻的焦影,她小声报信,“他们走啦,不用捡了。”
李京京这才抬头,心里也松了口气。
原本莫名其妙被撞,她是有些窝火的,但听见姜茸的解释后,她虽然半信半疑,但更多的还是庆幸。
“谢谢你啊。”
“没事,你自己回家路上小心点。”
送走李京京后,丁乐瑶正好拿着棉花糖回来,她感慨道,“你演技可真好,我刚刚都快被你唬过去了。”
“我也快吓死了,”姜茸呼出口气,心有余悸地甩了甩腿,“现在腿都是软的。”
“吃个棉花糖补补,”丁乐瑶笑嘻嘻地把粉红色的递给她,“那个老奶奶记性好差的,我刚给了她五块钱,转眼她又问了一遍。”
“是嘛……”
姜茸回头又看了眼李京京的背影,心里像是被风鼓起来,装满了成就感。
回去时,妈妈正忙活着晚饭。
姜茸跟在她屁股后面,激动地说着刚才的经历。
苏岚一下紧张起来,撂下手中的擀面杖,“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当然没有啦,妈妈。”
“那就好……”苏岚刮了下她的鼻子,丝毫没注意到手上还沾着面粉。
“见义勇为是好事,但要是真遇见危险,记得先保护好自己,然后跟老师求助啊。”
“我当然知道,当时我也可害怕了,不过幸好我机智……”
姜茸像条尾巴似的跟在苏岚后面,去哪都要跟着,嘴巴说个不停。
苏岚被这小话痨念得头疼,望着满桌等待处理的食材,顺手拿起一盘炸鱼,“这个帮我给隔壁邻居送去。”
“邻居?”
“就是姚阿姨那房子吗?”
“他们搬进来啦?”
“对……中午她们还过来打招呼了,你注意点礼貌,记得叫人,回来把盘子带过来,待会你……”
话还没说完,姜茸端着鱼就冲了出去。
苏岚无奈地摇摇头,剩下半句话咽回了喉咙里,“你舅妈要来……”
这栋楼曾经发生过偷盗事件,以防万一,家家户户都装上了两道门。
一扇防盗门,一扇铁网门。
按过门铃后,不一会,锁扣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铝合金门渐渐脱离束缚,留出了外面的空隙。
随着淡淡的松木香钻入鼻尖,眼前的人也始料未及地闯入了视线。
姜茸怔住。
是一张熟悉的脸。
白色校服,领子廓出修长的脖颈,细碎发梢触及眉骨,薄薄的眼皮下,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感。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