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隋意究竟去了哪儿,就像没有人知道卫凉的下落一样。对于蒸汽飞舟的其他工作人员来说,那些值夜的,总是神神秘秘。
那么隋意究竟去了哪儿呢?
秋日的洮漉浦,是个赏枫的好地方。
作为中原地区的门户之一,洮漉浦大大小小的码头数不胜数,每日都有无数的船只在这里进出,装载、卸货。而越过了洮漉浦,在那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有着俗世中最强大的王庭——曦。
曦朝幅员辽阔,蒸汽飞舟一路行来的苍洲、洛洲皆是其领土。洛洲是大通商会的总舵所在,是以才有商会背后有朝廷支持的说法。
与苍、洛两洲不同的是,中原地区并无仙门。这里武道盛行,游侠遍地,而越靠近都城的地方,火器管控越严。
隋意的火器已经在下船时按照规定上交了,脱下制服,换上一身普普通通的游侠装扮,再戴一顶斗笠,便完美地融入人群。
那湖边钓鱼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戴着斗笠,还有一个是已经钓到鱼的,为了炫耀而把斗笠摘了。
“你这打扮,可叫我好找。”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隋意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回答道:“我这叫大隐隐于市。”
“在蒸汽飞舟当伙计,你是入世了,却没隐。我估摸着,你在天鹿山的那些仇人,此刻都知道了。”对方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隋意:“知道就知道了呗。”
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又让对方回忆起了在天鹿山的峥嵘岁月,不由失笑,“行了。你托那疯道传信给我,要我在这里见面,是有什么事?”
疯道便是跟大鹅一块儿上船的灰袍道人。
隋意这才回头,正要说话,却在看到对方面容时瞳孔骤缩,震惊得差点从湖边掉下去,“你去整容了?哦不对、你终于舍得花灵石买法术,重返青春了?但你这也青春过头了吧?”
眼前的娃儿才几岁,十岁吧?嫩得脸上都能掐出水。
不等对方回答,隋意又忍不住吐槽,“你脸变了,声音好歹也变一下啊。”
眼前之人,便是隋意在天鹿山仙人洞府里遇见的筑基老头,叫晏雪。曾经是个读书人,半路出家去修仙,一把年纪终于筑基,如今又重返青春。他揣着手,如是回答隋意:“我不是怕你不习惯么。”
隋意:“不用,谢谢。”
晏雪遂又换了年轻的声线,只是揣手的姿势和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气质,仍然透着老成。他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慢悠悠说道:“此次归家,院中的老槐树竟枯死了。我站在树下,一时有些记不起来,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你若早几日来,我还要更年轻些。”
隋意听着他的话,莫名有些感慨。修仙者对于时间的概念,与常人大抵是不同的,俗世有离别,山中却无日月。
“你当年为何读书,又为何去修仙呢?”隋意好奇发问。
“家中叫我读的书,世道逼我修的仙。”晏雪短短一句话,好像就概括了自己的生平,那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已看透一切。而隋意听到这里,就知道不方便再问下去了,遂止住了话头。
哪知晏雪话锋一转,向她伸出白皙稚嫩的手,道:“所以阿珍呐,你可有多余的灵石借与我?法术卷轴太贵,如今我已囊中羞涩矣。”
我就知道!
隋意翻着白眼,无力吐槽。她身边到底为什么总是聚集一帮穷鬼?穷鬼跟穷鬼借钱,还有天理吗?
她扣扣搜搜地,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摸出几块灵石来。临了,还又从对方手上拿回一块,理由是:“我也不多了。”
语毕,为了防止晏雪再说什么,隋意赶紧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张画像递过去,“说正经的,我想托你去一趟凤鸣城,帮我找人。”
晏雪一看那画像就懂了,“你仍然坚信,飞升的仙子已经回来了,或者说,曾经回来过?”
隋意给他的画像,是他爸的画像,从仙人洞府里拿出来的。
这是隋意坚持以上论点的原因之一,她妈是仙子,可她爸绝对是现代世界土生土长的凡人。因为爷爷奶奶还健在,且他们长得很像,有绝对可靠的血缘关系。
若她妈妈是飞升之后出现在现代世界,遇见爸爸的,那么爸爸一个现代人的画像为什么会出现在仙人洞府里?这顺序不对。
再者,隋意从洞府内继承的财产之一,那本《论如何科学修仙》,里面有许多不容忽视的现代用语。
隋意只能猜测,她回来了,或者他们回来了。晏雪去过仙人洞府,见过仙子石像,对仙子长什么模样再熟悉不过,所以隋意只需要给他爸爸的画像即可。
“你继承了仙人洞府这件事情,目前有多少人知道?”晏雪问。
“加上你,不超过三个。”隋意肯定作答。晏雪知道,是因为他当时就在旁边,一个七老八十的散修,成了那个时候的隋意唯一、且不得不信任的人,因为继承的仪式不可打断,她需要人护法。
不过隋意还是很谨慎的,没有告诉他自己与仙子的真实关系。也没有说,所谓的飞升到仙界,那仙界有可能就是现代世界的事情。
晏雪略作沉吟,“我可以走这一趟,不过你最好还是别抱太大的希望。飞升了又回来的,闻所未闻。”
隋意点头,“我明白。”
说话间,一片枫叶打着旋儿从前面飘落。隋意被它吸引,目光跟着它落在水面,恰好看到鱼漂动了。
“来了!”隋意熟练地拉动鱼竿,不过眨眼的功夫,一条肥美的鲫鱼便出现在鱼篓里。晏雪都不由好奇,这姑娘年纪轻轻,到底哪儿来那么娴熟的钓鱼技巧。
隋意钓了一条又一条,堪称水边霸主,还很大气地分给晏雪两条。扯几根草做绳子,从鱼鳃里穿进去,利落地递给他,“如果不会做奶白色的鱼汤,建议红烧。”
晏雪盛情难却,把鱼接过去。临走前,却又突然回过头来,问:“你知道仙人的真名叫什么吗?”
隋意笑笑,“她也姓隋,叫扶摇。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那个扶摇。”
晏雪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隋意望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从前的事。那个时候她也还小,大约就像现在的晏雪那么大。
隋意随母姓,这是扎在爷奶心里的一根刺。哪怕隋意的爸爸作为二儿子,在家里本来也不受宠。
那一年春节,一大家子难得地聚在一块儿。拔刺行动又开始了,小姑不知赶什么时髦,学着网上的话,阴阳怪气说他们隋家怕是有皇位要继承。
隋意至今都记得,她爸是如何一本正经地训斥妹妹,非要妹妹给嫂子道歉的,“你们懂什么,她是仙子。”
她也还记得,她奶奶,那位衣着考究烫着头发,一辈子自诩没跟人红过脸的体面的老太太,是如何指着她爸鼻子骂,让他去医院看脑壳的。
伟大的无神论者们绝对不会相信仙子的存在,世人都以为她爸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包括隋意。
隋意当时还不知死活地插了一句,说:“大过年的医院不放假吗?太惨了吧。”
老太太虽不喜欢她,但从小到大倒也没有太刻薄她,大约只是比较冷淡罢了。可那次,老太太是真被她气着了。因为她觉得,恋爱脑的女儿是个缺心眼,还有一个妈除了力气大,就只会吃,这家人没救了。
隋意一家,简直拉低了他们老甄家的水准。这么想,隋意姓隋也可以吧。
想起往事,隋意难得地有些怅惘。以往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亲戚们,都在回忆里变得眉清目秀起来,如果有朝一日再见,她一定诚实地告诉他们:她妈真的是个仙子。
她也是。
这厢,隋意将鱼送回驿站,给同事们加餐。曲红英告诉她,杨冲正到处找她,刚从驿站离开不久。而等到杨冲遍寻不着,踩着饭点回驿站碰运气时,隋意又已吃饱喝足离开了。
杨冲不信邪,干脆住在驿站,可就这么等了一夜,隋意也没回来。
一大清早的,李小桃站在驿站二楼的走廊里,看着大马金刀堵在院门口,抱着剑,肩头与光头上沾满露水,好似一夜未睡的杨冲,忧心忡忡。
清晨的薄雾里,连煤气灯都还未熄灭,这一幕像极了那些说书人嘴里的决战前戏。
不远处的码头早已醒了,逐渐响起的喧闹声中,曲红英也推门而出,看到李小桃这般神情,便宽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李小桃同她一块儿往楼下走,边走边问:“红英姐,这隐月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是说他们风评不好么?怎的就没事了?”
曲红英打着哈欠,“纵使风评不好,离邪门歪道可还差远了。再说了,这儿是中原,你当中原王庭是吃素的?提督府离这儿也不远呢。”
李小桃不得其解,“提督大人官是很大,可他们是仙人呢!”
曲红英笑笑,“真正的仙人和仙长可不是一回事。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仙门子弟,若不能保证一举消灭整个曦朝,包括咱大通商会,便不得不给自己的行为加一分约束。再说了,仙门里那么多人,又不是天生地养的,便是蓬山真君都曾是个凡人。若入了仙门便自觉高人一等,将凡人视作蝼蚁,随随便便斩杀者,莫不是自断其根的蠢材,哪个能修成正道?”
李小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当这秋日清晨的一番醒世之言,穿透薄雾传进杨冲的耳朵里,他似有所感地抬了抬眼皮,回头看了一眼。
曲红英已搬了张凳子坐在廊下,冲他飒然一笑。不一会儿,勤劳的小柿子端了一大瓦罐滚烫的粥出来,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拿着自己的碗筷出来。
属于飞舟员工的早餐开始了。
今日的早餐是鱼片粥和脆萝卜丁以及爽口的酸菜。
作者有话要说:2023最后一天了,大家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