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洪熙二十八年,立春刚过,天气越发缓和了。
今日的城阳公主府办了场春日宴,显得格外热闹。
日光透过层层云彩,映照着城阳公主府的青色琉璃瓦,
一眼望去,炫彩夺目,洋溢着奢华贵气。
程幼瑜倚在凭栏,无聊的看着莲池里花花绿绿的锦鲤,手里的鱼食有一下没一下的往下扔。
这些锦鲤都是养熟了的,最不怕生,傻头傻脑的挤过来,半点警惕心也无。
丫鬟海棠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急白了脸:“姑娘可算找到你,前厅都开宴了,您快过去吧。”
程幼瑜扔下鱼食,心里却想着,过去干嘛,那些贵女见着她指不定怎么编排呢?
她是岭南来的蛮女,这些京中贵女明里暗里嘲笑她土气,这些时日她偷偷听到好几回,何必去找气受。
海棠看出了她的心思,“姑娘,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这回是城阳公主亲自下的帖,太妃娘娘也是希望你来认认京中的贵人,日后也得些照应。”
话虽是这个理,程幼瑜还是兴致缺缺。
若是待不下去正好呢,她借着机会请求回岭南去,让大伯另派族中姐妹来。
海棠见自家姑娘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好搬出杀手锏:“这次若是在公主面前失了礼仪,太妃娘娘定会罚姑娘抄书,姑娘可想好了。”
想到那厚厚的礼记,程幼瑜一个激灵,瞬间来了精神。
这辈子她最怕的就是抄书,字也写得不好,以太妃娘娘的严格,非得让她抄个十日不可。
程幼瑜将鱼食全丢进莲池,手轻拍了拍裙摆上的褶皱,闷闷不乐道:“走吧。”
海棠眉眼里含着笑意:“是,姑娘。”
程幼瑜带着海棠分花拂柳绕过幽静的小道,穿过回廊,终于看到了花厅前的影壁。
还未走进去,便听到了宛转悠扬的丝竹声。
她睨眼望去,只见花厅中坐满了贵女,衣香鬓影,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在卷起竹帘的过道上,还有几个乐人在吹奏,合着贵女的说话声,显得十分嘈杂。
程幼瑜不舒服的皱了皱,正要抬脚进去。
便听到有清脆的声音说:“那岭南来的蛮女,你们可见着了?我听我阿耶说,岭南的人都是黑头黑脸的,那蛮女的脸可是黑得像石炭一样?”
有声音吃惊道:“黑得像石碳?那得有多丑啊,我是她都没脸出门,莫要吓着人才好。”
程幼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润泽柔嫩,白皙如玉,纤细漂亮,哪里像是黑石碳?
她朝里面望去,指着声音最大的两个贵女问:“那两人是谁?”
海棠也听了一耳朵,神色有些尴尬,睨了一眼,低声说:“红衣裳的是宋淑媛的胞妹宋家二姑娘湘莲小姐,黄衣裳的是忠勤伯爵府邹家的三姑娘映秋小姐。”
很好,她记住了。
程幼瑜理了理鬓边的乌发,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原在说话的贵女们本没有在意,只见着有人进来,下意识的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怔愣住。
进来的女子颜如舜华,面若芙蕖,细长的柳眉下一双明月般纯净的双眸,顾盼之间风姿无双。
她婀娜多姿的踏着春光走来,雪白的肌肤好似会发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真应了那一句容曜秋菊,华茂春松。
花厅里静了静,半晌才陆续有说话的声音。
“金陵何时来了这么个人物?可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你们知道么?”
见大半人不知,有嫉妒的贵女嗤笑:“许是哪家的亲戚,每一回这样的宴会,总是会来不少亲戚。”
其他贵女听罢,抬手遮掩口唇,发出笑声。
这番响动惊动了卢昭月,她是城阳公主夫家侄女,行事稳妥圆滑,公主极为器重她,每次花宴都由她来操办。
她因着城阳公主之顾,见过一回程幼瑜,忙迎上来笑道:“程妹妹来了,快进来坐。”
程幼瑜微翘起嘴角:“多谢姐姐。”
她并未急着落座,而是走到宋湘莲与邹映秋面前屈膝见了个礼,浅笑:“刚才在门外听见两位姐姐谈起我,我原是想金陵乃天子脚下,姐姐们定然见识不凡,未曾想却造成这样的误会,两位姐姐再看看我,可是黑头黑脸的石黑炭?”
宋湘莲与邹映秋面色又青又红,这是嘲笑她们没有见识!
何况背后说人长短本就有失礼仪,还被人抓个正着,实在够丢脸的。
感受到周围贵女看好戏的目光,两人有些气弱。
邹映秋为人圆滑些,尴尬的挤出一个笑容:“妹妹说得哪里的话,是我们误信传言,失礼了。”
程幼瑜瞥了眼两人涨红的面容,装作大气的原谅了她们,半真半假的道:“这京中传言真真假假,两位姐姐还是要懂得明辨是非才好,不然又惹出这样的笑话,倒让人以为姐姐们是那些偏听偏信之人。”
两人的脸色更难堪了。
让两人丢了一回脸。
程幼瑜心情很好的带着海棠落座。
因知道了她的身份,在座的贵女们又低声议论起来,大邸都是些岭南蛮女,不知礼仪之类的话。
程幼瑜就当没听见,进京这短短一个月里,她没少听,真要计较起来,还不得气死。
不一会儿,过道上的丝竹之声停了,门边传来响动。
程幼瑜知道正主来了,抬眼望去,一袭牡丹金丝绣绛红烟纱裙,外罩一件广袖月白沙袍的城阳公主,在众仆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她保养十分得益,瞧着不过三十几许,圆如月盘的脸上描着精致的妆容,行走间裙摆逶迤,雍容华贵。
城阳公主落了坐,众贵女纷纷起身行屈膝礼。
公主微微一笑:“诸位不必多礼,这春日宴本就是为了赏大好春光,莫要让繁文礼节辜负了。”
众贵女落座后,城阳公主微微侧头,眸光落在左首边,笑容亲切:“水仙的身体可好些了?听你姑姑说,你前段时日感了风寒,都说春捂秋动,要仔细些身体才好。”
左首座的女子眉眼清丽,一身绿衣衬得气质芊芊柔弱,温婉端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起身屈膝见礼,微笑着说:“多谢婶婶记挂,不过是些小毛病,姑姑怜爱我,才让我多将养些时日,如今身体已无大碍。”
城阳公主欣慰的笑了笑:“我知你行事素来稳重,又最孝顺不过,别说你姑姑,便是我也要偏疼些。”
程幼瑜把玩着酒盏,百无聊赖的看着。
海棠知道她不认识人,在旁边说:\"那是英国公的嫡女,唐家大姑娘水仙小姐。\"
程幼瑜惊讶,疑惑的问:“竟然不是卢家的姑娘,那为何会称呼公主为婶婶?”
海棠虽觉议论公主不好,但还是尽责给她解释:“城阳公主嫁过两任丈夫,先前那位驸马是前任英国公,只可惜染病死了,现在的英国公便是唐大姑娘的父亲,也是前任驸马的胞弟,应着这层关系,唐大姑娘便叫公主一声婶婶。”
程幼瑜听了八卦,这才又去看唐水仙,微微有些诧异,卢昭月身为城阳公主的正经侄女,又是此次春日宴的主人家,其席位竟然还在这位唐大姑娘席位之下,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不由得道:“这位唐大姑娘倒比卢姑娘还要尊贵些,竟然坐了首座。”
海棠小声道:“姑娘有所不知,论身份,都是国公嫡女,唐大姑娘与卢姑娘不相上下,论与公主的亲疏,自是卢姑娘更胜一筹,只是唐姑娘有一处,是在场的贵女都不能及的。”
程幼瑜越发好奇了,催促着海棠快说。
过道上重新奏起了丝竹声,主仆之间的谈话倒没引人注意。
海棠左右看了一眼,方压低声音说:“京里都在传,太子殿下钟情于唐大姑娘,若非英国公舍不得女儿,想多留她两年,太子殿下早就向陛下奏请赐婚了,这位唐大姑娘可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即便是卢姑娘也要避其锋芒。”
程幼瑜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曲折,再看城阳公主和蔼可亲的态度,也有些明了。
城阳公主又连续点了几家贵女的名,寒暄了几句,这才开宴。
这时,贴身侍女进来,走到城阳公主身边回禀:“公主殿下,刚才二公子来说外庭的男客多了些,想要将人往院里挪一挪。”
城阳公主眸光微动,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水榭不是还空着么,你让他们去水榭处。对了,再去叫几个下仆守在外围,莫要让女客们误入了。”
侍女躬身退下。
程幼瑜连续饮了几杯酒,金陵的酒便如它的名字一般,透着几分精致的秀气,实则清淡了些。
她不禁怀念起岭南的酒,味纯甘冽,一口下去,全身都暖烘烘的,才是真的好酒。
程幼瑜记起岭南诸事,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鉴章,
倏地怔住。
她不死心的全身上下翻了一遍,依旧未寻到,这才恍然:“难道是落在水榭中了。”
这鉴章是程家商行的信鉴,也是她在金陵的最大倚仗,若是弄丢了,那还得了。
海棠见她脸色难堪,担忧的问:“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
程幼瑜想了想,将鉴章之事告诉了她。
海棠脸色微变,着急的说:“这可怎么办才好?不若去寻公主,让公主派人帮姑娘找去。”
程幼瑜抬眼看了一眼聊得正欢的城阳公主,迟疑道:“先不必扰了公主的雅兴,想是丢在水榭中了,我们沿路找一找,若是寻不到,再告知公主也不迟。”
海棠看着宴会正酣,也知打扰不好,便点了点头。
两人悄悄的出了花厅。
沿着来时的路寻到水榭处,原本安静的水榭喧闹声四起。
海棠张望了一眼,有些为难的说,“姑娘,那边好像有人。”
程幼瑜隔着郁郁葱葱的花草,只能见着隐隐约约的身影,想了想说:“海棠,你去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
海棠应下后悄悄离开。
程幼瑜便在原地等着,春日的太阳有些耀眼,她被晒得不舒服,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躲日头。
她站在假山石壁下,有些无聊的扳着手指玩。
一会儿想到岭南的阿耶和阿娘,不知他们身子可好,还有阿弟是不是又惹他们生气了。一会儿又想到岭南的小姐妹们,这么多日没见着,也不知会不会想她。
这金陵的人实在太无趣了。
程幼瑜见海棠还没来,正想出去瞧瞧,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她迈出去的脚一停,下意识的躲到假山后面去。
脚步声越发近了,接着是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男子说:“……这些时日你还好么?”
女子沉默着,没有回话。
男子又说:“我知道,今日的行为孟浪了些,你若怪我便怪吧,但我这些时日过得实在不好,一想到我们明明两情相悦,却应……要分开,实在不甘心。”
程幼瑜有些尴尬,没想到竟然遇见了一对野鸳鸯,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这下她更不敢出去了。
那边还在继续,男子又说话了:“从遇见你开始,我便从未想过要娶别人,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
沉默许久的女子终于开口了,语带哀伤:“……如今到了这般地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不知怎么的,程幼瑜总觉得这女子的声音有些熟悉。
那男子声音不由得低沉了下来:“……我也知道没有用,但我实在不甘心,这些时日,我没有一刻不想你。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成为别人的妻子,我实在做不到……还是你已经准备忘了我,忘了这段情谊,另攀高枝?”
女子有些生气,“……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的心意你还不清楚吗?你明明知道,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嫁,何苦说这些话来气我。”
男子似乎也知自己说过了头,放柔了语气:“……水仙,我不是这个意思。”
水仙?唐水仙?
程幼瑜一震,忍不住从缝隙处往里面看,果然是唐水仙与一名不认识的男子。
怪不得她会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只是唐水仙不是预定的太子妃么?怎么会和其他男子私会。
程幼瑜倏地一个激灵,这才发现,她好像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唐水仙是英国公嫡女,且不论她与太子的传言,即便是普通贵女,被抓到与人私会,都是一桩丑闻。
程幼瑜平时虽然愚笨了些,但也知道这事造成的后果。
若是被发现自己在此处,不知要惹出什么大麻烦来,太妃都不一定能护住她。
这样一想,她更慌张了,只好放缓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一头,唐水仙低声抽泣起来,那陌生男子许是安慰她,双手虚虚搂住她的肩,低声安慰。
两人情意绵绵的又说了许多话,才悄悄离开。
程幼瑜脚都蹲麻了,她揉了揉腿肚,想要站起来。
却见前面有一道阴影投射下来。
她一愣抬头,撞上一张俊美无暇的脸。
一双如月光般清冷疏离的凤眼静静的望着她。
“太子殿下……”
程幼瑜睁大眼睛,下意思的回头去看空荡荡的假山,心脏犹如打鼓一般,砰砰的跳着。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喜欢的小可爱多多支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