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廷对结束,皇帝摆驾长生殿,带走了成群侍从。
宣政殿内人散去大半,姜玥与嘉宁公主跟在离殿的金吾卫队伍后,路过偏殿时悄无声息转向,吴曜已候在里头。
嘉宁一进屋就坐倒在圈椅上,仿佛手软脚软的毛病还没好,这一天对于她来说,过得太惊险刺激了。
不止亲眼看见了谢珲的廷对表现,还差点闹出意外。
“玥姐姐,还好有你在,不然我晕在那里无声无息,都不知道怎么办。”她想来后怕,“我进殿时整理佩刀,竟不留神,掉了香囊都不知,躲到屏风后发现了也出不去。”
姜玥只“嗯”了一声,再没回应。
嘉宁借着直棂窗透进来的浅淡天光,瞧见姜玥眼眸低垂,如描红唇抿成薄薄的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玥姐姐?”嘉宁公主伸手碰她。
姜玥蓦地抬头,环顾一圈安静清幽的偏殿,吴曜抱臂,斜斜倚靠不远处的双合柜,锐利眼眸也在观察她的异常。
“今日起太早,有些乏了。”
姜玥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脸,与嘉宁公主避入里间,听见吴曜在外叮嘱:“待会儿出偏殿朝南边走,从南屏门去往清曦殿的宫道,那里不容易碰上来往宫人和寻常守卫。”
“今日劳烦将军了。”姜玥再出来时,将两套衣帽兼佩刀归还,“初八新宅设宴,吴将军赏光来小酌几杯?给你留好从北州得的金羌酒,还有大良记的烤乳猪。”
“你前日递到我府上的邀贴,怎么写了初七?”
“记错了,那就是初七。”
姜玥懊恼,听得吴曜不咸不淡点了她一句“神不守舍,回去路上多留意”。她兀自掸掸神,与嘉宁公主按着方才说的路线返回,路上果然清净,安安稳稳绕到了德懿宫。
等到姜玥离开皇宫,从小角门出来时,已是酉时末。
侍女银杏早得到宫里传的消息,等着接姜玥回府,没有多耽搁,扶她上了马车,扬鞭驱车,驶向安康路的府邸。
倾盆大雨从殿试后转弱,至细雨沥沥,浇入心头。
马车停驻,姜玥的绣花翘头履踏上湿漉漉的青石砖,一眼望到大门旁,两棵芭蕉生机勃勃,油润新绿直逼人眼。
她心绪宁静下来,抬眸见紧挨着自家的隔壁宅邸挂上了一盏纸灯笼,红丝绦长长垂落,在风中细弱翻飞。
姜玥指着灯笼:“邻宅有人搬进去了吗?”
银杏也才发现,惊奇地眨眨眼:“可奴婢今晨出门采买时候还没有的呢,莫非是今日刚搬的?家具搬搬抬抬,除尘洒扫,总有进出动静,魏管事没有提起过。”
邻宅无人居住,荒废已久,这事早在新宅选址时,负责掌管府务的管事魏如师就打探清楚了。
姜玥入府:“左邻右里,见面礼备一份送去。”
银杏撑伞跟上:“还不知那家的家主是男是女呢?”
“安康路宅邸被捕风捉影的传闻哄抬得那般高价,这么大的宅院无论是租是买,总不应是孤零零一个男人住。就选女主人喜欢的绸缎布匹和孩童的木雕玩具吧。”
“奴婢记下了,待会儿就去知会魏管事。”
绵绵春雨,酥润无声,持续下了三日才放彻底放晴。
特为新科进士而设的樱桃宴被耽搁已久,今日终于在曲江池畔开席。姜玥有事耽搁,来得晚了,宴席已过半,原本泾渭分明的男女酒席,随着微醺酣意,界限愈渐混溶。
各家的郎君与女郎,彼此立在水榭回廊或春花绿树旁,隔着恰当好处的距离,低声交谈着。怎么会忘了,樱桃宴除了昭示皇恩,也是各大高门豪族榜下捉婿的好机会。
侍女为姜玥奉上热食温酒,跪坐在旁,为她细细分切炙烤的羊肉,姜玥望向耸立水面的楼台正中,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们就聚在楼台里的酒席边闲谈。
最为鹤立鸡群的当属状元郎。
绯罗圆领袍上,光素银带束腰,勾勒一截精瘦腰身,再往上是肩宽背阔,领口露一线白绢中单,给面如冠玉的斯文眉目,无端添上令人浮想联翩的绯色。
沈徵此刻神色清明,未见醉意,右手松松端着一只两指宽的小玉杯,来往敬酒时,将玉杯掩在宽衣大袖后浅酌。
再待对方不留意,宽袖一摆,轻轻拂过凭栏美人靠,让杯中酒液泼出,在池面绿水惊出一波急荡的涟漪。
池畔春风徐徐,无人留意这小小涟漪,除了姜玥。
她看得久了,察觉到沈徵即将转过头来时,低头去夹描金浅口盘上的炙羊肉,含了一口肥厚甘味。
有人径直来到她酒案对面,“双双怎么来得这般晚?叫我一番好等。”说话之间,微热的浓重酒气喷在她面前。
双双是姜玥小名,原只有亲近的几人知晓,消息不知怎地漏到了徐勋之这里去,开始厚着脸皮这般喊她。
姜玥执起案上团扇,扇走酒气。
“徐郎君请吃桃。”银杏将一盘切好的油桃直推到酒案边缘,眼看油桃汁水就要沾到徐勋之的华丽衣袍,他“啧”一声,人也往后坐,距离姜玥远了些。
“我与徐郎君未曾约定,何来等不等一说?”姜玥声音不高不低,举着团扇半遮面。
徐勋之目光慢悠悠:“我往永春候府送了那么多礼物,哪样翻出来都够当山盟海誓的约定信物了,双双只管挑。”
一旁听着的银杏张嘴,想要骂他胡说八道。
小娘子还住在永春候府时,何时收过徐勋之这人的礼,左右不过是金银财宝这等俗物,可是回回都退回去了。
姜玥笑笑:“徐郎君也说是送到永春候府,我半月前就搬了。徐郎君想山盟海誓,不如去寻那收了礼的人?”
她生母乐安长公主已不在世,永春候府正经掌家的是她生父的续弦郑夫人。礼物如何阴差阳错收了,暂且不去想。
“如此说来,是我殷勤献错了地方,双双才这么不待见我?”徐勋之皮笑肉不笑,吃了一回回软钉子,生了恼意。
姜玥自从被永春候旧部寻回,一直在城郊澜园大肆宴请有才学的文人墨客,上至金石篆刻的大家,下至马良之才的画师,只要得她青眼,便可入府一叙。
更有坊间传闻,俊杰者可当入幕之宾。
与她来往的郎君如过江之鲫,怎么偏偏他不受待见?
徐勋之心中不快,见姜玥扇风愈急,鬓边碎发扫过瓷白脸颊,眼角一抹冷艳的胭脂色,在雾纱扇面后若隐若现。
即便是这般时候,也桃色灼灼。
徐勋之念头转了又转,“也罢,寻常女子喜爱的东西,想来双双看不上眼。恰好,近来徐府新得一幅苏老的《溪山早秋图》,双双若有兴趣,不妨来我府上观赏。”
他说完盯着姜玥,不出所料看见姜玥动作一顿。
那扇面片刻后又摇起,姜玥浑不在意,“苏老画作有市无价,坊间赝品居多,《溪山早秋图》更是连见过真迹的人都不多,徐郎君莫要玩笑。”
“双双莫忘了,我徐家出了不止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府上珍藏自是普通人家比不得。”
徐勋之想起那些酸溜溜的溢美之词:“《溪山早秋图》所绘,皆是苏老晚年隐逸之地的山景,其卧笔横锋之纵横随意,叫人拍案叫绝。”
姜玥不语,清凌凌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脸上。
徐勋之拿腔作势,起身要走,“不相信我?看来双双与苏老没缘分。”
“徐郎君邀我赏画也不见真心,叫我如何相信?”
姜玥将团扇掷在酒案上,“啪”地一声轻响。
徐勋之不解:“我如何不真心?”
姜玥语带嗔恼:“我一未出阁的小娘子,与令尊令堂素不相识,冒昧到府上赏画算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初七正好府上开宴,徐郎君带画前来,我备好美酒佳肴,大家一同观赏,岂非乐事?”
美人乌眸水润,带着盈盈期盼,定定凝望,看得徐勋之三魂丢了七魄,差点脱口而出应下。
他犹有气:“画作乃家中尊长珍藏,不得轻易取出。”
姜玥一手托腮,一手用银签挑起一块桃肉,素白手腕朝他递过去:“这世间人情来往,总讲究机缘,徐郎君若不愿意,那是我与苏老,与徐郎君都没有缘分,我不强求。”
她轻声慢语地叹,惹得徐勋之眸光微动,正要去接,那皓腕又轻轻巧巧缩回,将银签的桃肉撂在了酒杯里。
泡着桃肉的酒杯往外推,台阶已经递了。
徐勋之心气大顺,嬉笑两句饮了酒,意犹未尽地走了。
姜玥面色平静,唤来侍女:“这盘桃肉撤走。”
银杏递来丝绸帕子,姜玥细细擦了擦手,鬼使神差地,转头再朝水榭亭台看,清风朗月一般的身影已不在。
她才松一口气,谢珲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寥寥几字,如惊雷炸响在耳际——“道麟,你看什么呢?”
姜玥猝然回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见右侧几棵杏花树下,沈徵一袭绯红罗袍独立,身后是几个来寻他的进士。
不知停在这里多久。
不知将她与徐勋之的虚伪与蛇看了多少。
新科进士们原来确实在水榭亭台喝酒。
来小杏林赏花,是榜眼裴仲平的提议,他年纪大,酒后在亭台边吹风就头痛,胃里隐隐有翻腾之感。
“到底是不如你们年富力强。”
裴仲平看向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心中羡慕,想起方才一事,压低了声音提点:“道麟,我虚长你一些年岁,便厚着脸皮说说你,刚刚鸿胪寺的郑大人多番暗示,家有小辈仰慕你才学,想求一幅墨宝,你可知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晚辈知道。”沈徵仿佛并不意外。
裴仲平愣了愣:“既然知道,何必拂了高大人的面子?日后为官,不说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先别得罪了人。”
“给了字墨,日后再回避交往,恐怕也一样得罪。”
沈徵似笑非笑,眸光如水,从不远处酒案上的某只空杯上转过,随着众人往杏林深处走去。
“道麟也别那么快就做决定。郑大人家的女郎素有才名,不是普通闺阁女子,与你定然聊得来。”裴仲平想到了什么,“难道是说,道麟有心仪的姑娘了?”
清风徐徐,送来零落飘洒的杏花瓣,裹着沈徵一句尾音渐渐飘散的话,“晚辈早已娶过妻,只是和离了,眼下只想专注仕途,并无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