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钟见过景安王。”
卫丹钟低了头,起来行李,神情不乱,丝毫不像是说坏话被人抓包的模样。
他面前的青年,着一袭方胜纹鸦青圆领袍,腰系金犀,玉冠朱带,姿态贵雅,好似一颗雕琢后的琼琚美玉。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脸色实在黑得难看。
景安王祈元出身高贵,母亲是当朝皇后,自小聪慧,极擅诗书,颇得圣上的宠爱。
京城人都说,若非他上头还有一位已故的元后所出的哥哥祈湛,本朝又对长幼之分十分看重,那这太子之位,铁定是属于他的。
这样高贵的景安王殿下,恐怕没怎么听过如此无礼又不耐烦的话。
更何况这话还是那个对他恋慕已久的未婚妻卫丹钟所说。
祈元看着面前的女郎,心底不快之余,还有一丝意外。
娴雅乖顺、巴不得把“听话”二字写在脸上的卫丹钟,竟还有如此不驯的时候?
怕不是在闹别扭呢。
前些日子里,卫丹钟过生辰,母后特地开了库房,让她挑选心仪的礼物。
库房里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卫丹钟却挑中了一只西洋来的八音盒,只有巴掌那么大,用玛瑙和珍珠镶嵌出一片星宿,精巧可爱。
这玩意稀奇归稀奇,但却与卫丹钟嫡女的身份不匹配。于是祈元做主,把礼物换成了一只玉种上好的玉镯。
可卫丹钟却不开心了,闹起了女儿家的脾气。
看样子,她今天还在为那只八音盒的事生气呢。
想到这里,祈元又释然了。
“听说今天皇兄抓到了两个刺客,你还受了伤,要紧吗?”祈元问:“女子的形貌最重要,下次可要小心些。”
卫丹钟说:“谢王爷关怀,小伤而已。”
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好似一个陌生人,这让祈元觉得有些不适应。
从前的卫丹钟总是温柔婉约地和自己说话,好似春风一般。今天的她,像是忽然卸下了那些矫揉造作的架子,没有耐心地敷衍起了自己。
但祈元没有多想。
卫丹钟不搭理自己,他求之不得。
一阵脚步声忽然冲到二人耳边。
“祈元哥哥!大姐姐!”
伴着这清脆甜糯的嗓音,一名梳着双鬟髻、着嫩黄色罗裙的少女,犹如一只燕子般小步跑到了二人跟前。
是卫家的二小姐,卫朝露。
她跑得急,一个不小心,便被一颗小石头绊倒,人踉跄着往前一摔,竟径直落入了一个散发着檀香的怀抱。
卫朝露抬起头,对上了祈元俊美的面孔,她的小脸一下子便变得通红。
二人凝视着彼此,似乎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愣住了。
“咳咳。”一旁的卫丹钟轻咳一声,他们这才醒了神,仓促地推开彼此。
卫朝露偷偷摸摸望了一眼卫丹钟,小声说:“大姐姐,我只是来道谢的。等道完谢,我就走,绝不多打扰。”
“道谢?”
“是啊。今天祈元哥哥送了我一件礼物,我还没说谢谢,他就来找你了。”卫朝露的脸上浮现出一团藏着梨涡的笑容,白皙的小脸,就像是小奶团儿似地惹人怜爱。
说完,她就从袖中取出了那件礼物。
“别,不用——”祈元连忙阻止,可已然来不及了。
卫朝露取出的“礼物”,赫然就是卫丹钟在皇后库房里挑中的那只八音盒。
氛围陡然变得尴尬至极。
卫丹钟笑了笑,那笑容似乎藏着一丝揶揄。
祈元讪讪地转开头,什么也不说。只有卫朝露,好似对这尴尬的氛围一无所知,兴奋地和卫丹钟介绍这个礼物。
“大姐姐,这八音盒可以自己唱曲儿,可好玩了!上头镶嵌的珍珠,都是紫色的,京城可没有这样颜色的珍珠!”
若是换做前世,卫丹钟恐怕已内心苦涩委屈万分,自顾自走开了。
可现在,她只觉得好笑。
怪不得祈元私自把礼物从八音盒变成了一个老气的玉镯,敢情是把她挑的礼物送给卫朝露了。
她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忧愁担心的模样,问祈元:“王爷,家妹虽活泼跳脱,但也不曾得罪过王爷。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故意折辱她……”
这话一出,祈元和卫朝露都愣住了。
卫丹钟垂下头,神色更显忧虑和哀伤:“王爷先前说,这八音盒是舶来物,番邦卑贱,它配不上我卫家嫡女的身份,所以您才做主,送了我一只满绿的镯子。”
“可眼下,您却把这个八音盒送给了朝露……难道您的意思是,朝露就只配用这卑贱番邦的东西吗?”
这话一出,祈元诧异至极,一时不知道怎么辩。而一旁的卫朝露愣了愣,眼眶飞一般地变红,一串眼泪如珍珠似地淌了下来。
“什,什么……”卫朝露看着手里的八音盒,满脸不可置信。“祈元哥哥,真的是这样吗?”
她本以为,祈元送自己的礼物,是世界上最精巧、最稀罕的。可眼下她才知道,这八音盒,分明是拿来折辱她的东西,她还眼巴巴地当个宝!
大姐姐收到的礼物是满绿的镯子,她却只能拿卑贱番邦的玩意儿……这是什么道理!
祈元忙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朝露,本王只是……”
卫丹钟蹙起眉头:“王爷,朝露再怎么说,也是卫府的二小姐。您将挑剩下的东西拿给她,又让我们卫府怎么在别人那抬起脸做人?”
一句“挑剩下的东西”,让卫朝露的眼眶更红。
但这对卫丹钟来说还不够。
她凑近卫朝露,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故意用只有姐妹二人听得到的嗓音,笑着说:“朝露妹妹,你就不要打王爷的主意了。只有我能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卫朝露怔住,瞳眸微震。
她没想过,自己那从来大方好说话的大姐姐,还会用这种阴恻恻的语气和她说话,说的内容还如此的……露骨,分毫不守礼法。
“能为他生育子嗣的人,只有我。”卫丹钟故意将声音放得更阴沉。“除非,王爷不想让我有孕。”
这话让卫朝露哽咽了一声,把八音盒塞回祈元的掌心,抹着眼泪转身跑掉了。
“朝露!朝露!”祈元喊了两声,却没能拦住朝露。他只能恼火地转回头,对卫丹钟道:“你这是做什么?没事儿干嘛气她?”
他眼前的卫丹钟怔了怔,不解道:“故意气她?王爷,朝露可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那样做?”
说罢了,她低下头,语气似乎带了哭腔。
这声音轻轻弱弱的,像是一阵柳风,让祈元微微愣住。
平日里的卫丹钟,总是典雅柔美,很少大哭大笑。她最多的情绪,便是望向他时,眼里溢出的仰慕与眷恋。
可今日,她竟第一次在他眼前流露出哭腔。
不得不说,这样的她,竟还有些……让他怜惜。
祈元的怒火淡了下来。
罢了。卫丹钟也不是故意的。
她素来大方稳重,对朝露也是十分宠爱,必然不会因为一个八音盒而和朝露置气。
祈元停下胡思乱想,赶紧去追卫朝露。
……
在一处小桥上,祈元追上了朝露。
少女拿手背抹着泪,面颊哭得仿佛冻红,眼泪滴滴答答,直直落到桥下的溪流里,看起来可怜至极。
一看到她抽噎的模样,祈元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卷起了一角。
“朝露,本王不是有意的。”祈元上前,好一阵安慰。
在他的安抚下,卫朝露慢慢不再哭泣了。
可是一想到方才大姐姐所说的话,她又觉得心口像是落了块石头,硌得她发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明明祈元是未来的大姐夫,她也确信自己对祈元只是兄妹之情。可一听到大姐姐说要为祈元哥哥生儿育女,她便觉得心上像刺了根针。
“祈元哥哥,你当真要和大姐姐生儿育女吗?”她倔强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哭得通红的眼,还有白雾似的肌肤,让她如瓷娃娃一般动人。祈元生怕她如瓷一般摔碎了,忙哄道:“不生,不生。”
一旁的角落里,卫丹钟拨开草叶,看着祈元哄人的身影,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
……
祈元很快离开了卫府。
卫丹钟站在府邸门口相送。等祈元的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她便转身要回府邸里去。
偏在这时,有人喊住了卫丹钟。
“卫大小姐,我家主人托我给您捎个话。”
一个蓝衣劲装少年,木讷地对丹钟说:“今夜戌时,您到‘福吉茶楼’来一趟,我家主人有话想和您说。”
海棠吃惊:“戌时?这也太晚了!再说了,你家主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见大小姐?”
少年侍卫侧过身子。卫丹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看到了一抬朱顶漆木的大轿,轿帘半系,露出一道玄色身影。
祈湛用折扇打起帘子,正从那轿子里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是似笑非笑的容色,好像一只狐,又像是盯上猎物的野豹子。
一看到他,卫丹钟的心就微微一乱:“我不能去。那么晚,卫府都落锁了,我母亲也不会让我出门的。”
祈湛见她,肯定是为了让她帮忙找东西。但她其实一无所知,也不想和祈湛搭上关系。
少年侍卫板着脸说:“卫大小姐,这可不是在和您商量,这是东宫之命。”
卫丹钟愣住,脸被气得微微涨红。
好不讲理的人!
“我去不了。太子若是非要我去,那就拿谕旨来,与我的父兄商量。”她恼火地说:“堂堂太子,竟在夜深时,叫闺中女子去茶楼私会,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过这种事!”
说完,她便不再多话,转头就回了卫府中。
侍卫无可奈何,回到轿子前复命:“太子殿下,那卫大小姐的脾气,好像不似传闻中一般柔顺。”
祈湛靠在轿中,手轻轻点着窗檐,笑说:“这样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