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主任觉得不能给病人这么大的希望,毕竟在没做开颅手术之前,谁也无法完全预判脑瘤的性质以及里面的状况。
他正要强调一下前置条件,但陈雨叶抢先说,“对啊,是真的,刚才主任都说了。”
上一次来天坛医院,包括在协和住院的时候,大夫可不是这么说的,一上来就说了手术的各种风险。
直接把刘海珍给吓住了。
陈雨叶又说,“乔伯伯,我妈妈累了,你先带她出去吧。”
乔建安扶着刘海珍出去了。
廖主任觉得这小姑娘不一般,好奇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雨叶沉默数秒,问,“廖主任,你觉得,我妈如果不做手术,还能撑多久?”
作为一名医生,有很多问题是不愿回答,也无法回答的,廖主任叹了口气,“不好说。”
陈雨叶点了点头,却又说了一个很具体的时间,“两个月?”
如果是别的病人家属这么问,廖主任肯定是会批评的,但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和她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而且他已经注意到了,病人所有的资料配偶一栏是空着的。
他沉默数秒,说,“你妈妈的手术,很大几率是会成功的。”
陈雨叶也不是真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是为了拖延一点时间,“谢谢廖主任。”
回到燕来胡同,刘海珍说想吃烤鸭了,全聚德的鸭子不好买,总得排队,赵婶子赶紧拿上钱拎着篮子出去了。
陈雨叶倒了杯水,“妈,你累了吧,喝口水去躺一会儿吧?”
刘海珍没喝水,也没进里屋躺着,而是好奇地问,“雨叶,你后来又跟廖主任说了什么?”?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陈雨叶心虚的低下头,“没什么。”
她越是不说,刘海珍越是好奇,十分罕见的对女儿急了,“你这孩子,你甭想瞒着我,我猜也能猜得到,是不是我……”
陈雨叶猛然抬起头,“对,廖主任说,最多两个月。”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她妈妈是大寒那天走的,还差二十天就过年了,就是新的一年了,但她没能熬过去。
距离现在也就一个多月。
刘海珍沉默,喝了杯子的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是没听到一般,像往常一样说,“雨叶,我累了,我去歇会儿啊。”
赵婶子排了好长的队,好歹是买上了烤鸭,她知道刘海珍爱吃鸭架汤,回来后赶紧的用冬瓜炖了个鸭架汤,临出锅撒上了一层葱花。
还拌了个白菜豆皮儿。
她一边摆碗筷一边说,“今儿的鸭子真好,没那么肥,还多给了一包小饼儿。”
本来这都是刘海珍爱吃的,今儿也是她点名让去买的鸭子,但她却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吃了几口凉菜就说饱了。
赵婶子有点儿担心,“海珍,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刘海珍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早上吃多了。”
这要搁以前,陈雨叶总会变着法儿的哄着妈妈尽量多吃一些,但今天没有,她坐着没动,自顾自吃得可开心了。
她用小饼卷上鸭肉葱丝,吃完了一个又一个,还夸呢,“赵婶,今儿的鸭肉真好,肉特别嫩!”
一盘子的鸭肉,她一口气吃了一半多,吃完还喝了一碗汤,擦擦嘴若无其事的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赵婶子自己也是有女儿的, 怀疑是母女俩闹别扭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她连忙去了里屋。
”海珍,儿女都是债啊,想开些,咱们做长辈的,别跟她们较劲,快出去吃点吧。”
刘海珍知道她误会了,但也没有解释,而是说,“赵大姐,我这胸口有些堵,真吃不下,你甭客气,你多吃啊。”
赵婶子不好再劝,“那成,你先歇着,要是饿了一定告诉我。”
刘海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根本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做手术的事儿。
她虽然性格懦弱,但这些年无依无靠,其实也扛了不少事儿。
虽说做手术有风险,甚至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但不做手术,那就真的是等死了,至多也就两个月的日子可以活。
好吧其实两个月也不算太短了,什么都能安排妥当了。
但她忧虑的是,两个月后,她能像现在这样,还算体面地走吗?
协和医院的大夫说,她脑子里的瘤子会越长越大,会压迫到很多重要的神经,她可能会忘记所有的事儿,也可能会双目失明,甚至瘫痪都是有可能的。
小时候南京家里曾养过一只猫,先是被货车轧坏了两只后腿,被父亲丢在大街上之后,过了几天又回来了,身上添了很多新伤,看起来奄奄一息的。
即便那样,也是拖了半个月才死的。
她不敢想,倘若她也到了那一步,那才真是生不如死了。
可她和猫不一样,现在她还有机会做手术。
假如手术成功了,少说也能多活一两年吧,那个廖主任甚至说了,若是不复发,都不影响正常的寿命呢,一般人咋也活过六十岁了吧?
照这么算,现在她才四十二,还能活将近二十年呢。
到那时,雨叶早就成家立业了,她外孙都能抱上了,而且还能时不时见到建安哥,到那时,建安哥也退休了,他们就是老头和老太太了,可以一起聊个天吃个饭什么的。
那样的景象,只是想想就觉得太美了。
刘海珍左思右想了半下午,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她来说,做手术其实是唯一的选择了,虽说是在头上打个眼,但不是会打麻醉针吗?
反正到时候她什么也不知道,狠狠心就挺过去了。
陈雨叶来到学校,放下书包就去了教师办公室,不等班主任发火,她先低头认错,“赵老师,对不起,我妈妈病了,我陪她去医院,所以上午没来。”
赵俊英是南京人,她的姐姐跟刘海珍的表姐是妯娌,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看在这点儿情面上,她对陈雨叶其实是有些照顾的。
当然了,作为老师,她对陈雨叶的照顾就是要求更加严格一些。
私自旷课在她眼里是很严重的违规行为,不过刘海珍的遭遇,她也知道一点,听到这个理由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上周的卷子做了没有?”
陈雨叶赶紧从书包里掏出来。
赵俊英粗略扫了扫,“这些天上午已经讲过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先问问同学。”
陈雨叶点了点头。
“但你没请假就旷课,不管什么理由,都要罚站。”
整个汇文中学找不出第二个更喜欢罚站的老师了,赵老师不会骂,更不会打,只能动不动就让学生罚站了。
但为了学生的面子,并不是站在外面,也不是座位上,而是站在教师的最后面。
他们高二三班每天都有罚站的,倒也不算多丢人,就是听课的时候,手里拿着课本钢笔,还要做题,字写得歪歪扭扭的,着实别扭。
傍晚放学,陈雨叶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去,她的同桌周丽娜紧紧跟在后面。
二人一起跑到停车点,周丽娜气喘吁吁的说,“雨叶,你干嘛那么急,是因为罚站的事儿觉得丢脸?”
“我前几天还被罚站了呢,压根儿没人在意。”
陈雨叶学习成绩不好,但向来是很遵守班级纪律的,以前从没被赵老师罚过,不过她并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我今儿得去我大姨家。”
“丽娜,麻烦你回去跟我妈说一声儿。”
周丽娜家就跟她家一个大杂院住着, “成,你放心去吧。”
陈雨叶的大姨叫刘海玲,是机械厂的车工,大姨夫也是车工,两口子就住在西郊的厂宿舍,因为是双职工,分到了三间屋子,另外还在小院里建了两间,一间做饭,另一间可以住人。
听起来是不少了,但架不住人多啊,大姨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一女三男,如今都快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
而且其中一间,如今是陈雨叶的姥姥住着。
陈雨叶倒了两辆车,倒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大姨一家子正在吃晚饭,刘海玲看到外甥女来了,有些惊讶,赶紧的去盛了一碗棒子面粥,“雨叶,你咋来了,还没吃吧,先吃饭。”
别看七八口人围着饭桌坐满了,实际上就三盘菜,一盘是清炒白菜,另一盘也是炒白菜,再就是有一碗鸡蛋羹。
但蛋羹已经吃光了,两盘白菜也只剩下一个底儿了,再就是咸菜了。
陈雨叶夹了一口腌萝卜,说,“真脆。”
刘大姨歉意的笑笑,她五官其实和刘海珍有三四分像,但她的皮肤黑,一笑起来眼角全是褶子。
”家里也没啥好吃的,你燕姐这个败家的,蒸蛋羹用了五个鸡蛋,一个都没剩,不然还能给你煎个鸡蛋。“
“雨叶,你喜欢吃这萝卜啊,这我自己晒的,还有挺多,喜欢吃你捎点儿回去。”
刘姥姥觉得奇怪,问,”雨叶,你怎么冷不丁的来了,有什么事儿啊,你妈这些天咋样?”
陈雨叶低下头,沉默不语。
刘姥姥急了,“你这孩子,你快说啊,有什么事儿姥姥给你做主!”
陈雨叶眼圈一下子红了,“今天我妈去天坛医院看病,临走我问了那个廖主任,他说我妈如果不做手术,最多也就……”
“最多也就两个月了。”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虽然刘海珍已经病了一阵子了,而且是很不好的病,但任谁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严重了。
陈雨叶的表姐说,“不会吧,二姨还那么年轻,肯定会治好的。”
刘姥姥却是失望的叹了口气,她的命可真苦,死老头子早早走了,儿子向着媳妇也指望不上,大女儿对谁都抠门,她这个亲老娘想吃口肉都难。
唯有小女儿,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了,对她也算孝顺,现在也要走在前头了?
她说,“海玲,你妹妹真是福薄,咋就到了这地步呢,雨叶,赶紧的,姥姥跟你回去吧,你妈都这样了,我得过去守着。”
陈雨叶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接姥姥回家的。
她是生怕她妈妈做手术的事儿,万一不提前跟姥姥和大姨说,大姨还好,要是让姥姥知道了,那非得大闹一场不可。
病人怎么禁得起那样?
上一世她妈妈那么快走了,是因为疾病本身,但头一天,姥姥还乱骂了一通。
这一世,她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儿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