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累了的缘故,明歌这一觉下去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陆恒已是出门了。碧江端了热茶来,又交代着陆恒留的话。
“方娘子睡熟了,爷没让叫醒您便走了。今儿过节,他寻尚书大人送节礼去了。说是晚些才回来,不与家中一道晚膳了。”
明歌饮着那碗热茶,道了声,“知道了。”
端午,陆府举家要一齐用一餐晚膳,却也是陆恒娘亲的生忌,早前的几年,他也是能避便避了。
尚书大人也是要过家节的,这般的日子,又有谁真想收他的节礼呢?不过是个好听的借口,以便她能告诉老太太罢了。
见她思绪深沉了,碧江打趣着,“奶奶不知道,爷走的时候,问要了两个冰粽子来吃呢。”
明歌笑笑,又望了望床榻的方向,“初姐儿呢?”
“爷方走初姐儿就午觉醒了,奶嬷嬷没忍闹醒您,抱着初姐儿去侧间儿玩去了。现下正往外头走走去呢。”
窗外的日头已见斜了,夏日里天热,奶嬷嬷只敢早晚带着初姐儿出门逛逛。
明歌起了身来,将自己挪去了妆台前头,又唤碧□□禾与她换衣梳妆,入夜,她便该要去松柏堂里,与老太太晚宴了。
今儿佳节,她换了身烟粉的裙子,又叫青禾梳了飞云髻。
她的妆奁是楠木作的,母亲早逝,与她留了嫁妆。父亲南下之前,她将那些田庄店面都变卖了,好给父亲留些银两,去到湖南才好安家。母亲留下的东西,便就剩下这只楠木的妆奁。
最上头是块儿西洋来的镜面儿,光亮光亮的,将人照得很是清楚。再下头,便是一并四行的小屉子。每一层都带着梅花小锁儿,很是精巧。
明歌正去抽屉里取簪子。青禾从床头与她取来小钥匙,轻轻一转,锁扣便被打开了。拉开来,是左右各一个小屉子,便见那支粉玉雕的牡丹簪子躺在右边的小屉里。衬着今日的妆容与衣衫,是正好的。
青禾的目光却落在左边小屉子里的东西上,自顾自拿了起来,笑道,“娘子还藏着这个呢?”
明歌这才见青禾手里捏着的那只草编的小蚱蜢。
好些年了,编织用的草都已经枯黄了。那小蚱蜢依旧活灵活现,溜溜的眼睛,灵动的触须,竹节儿似的腿,尖尖的翅头。明歌不觉笑出声来,便想起陆恒挑着那只蚱蜢吓她一跳的情形。
“付姑娘,送你的。”
碧江从她手里接去那只簪子,替她戴在了发髻上。“这般的小玩意儿,爷六七岁时就会编了,想来是编着哄奶奶开心的。”
明歌抿了抿唇,与青禾道,“便放回去吧。”
镜子里的脸蛋精致,她细细摩挲过自己的眉尖。
当年陆恒那只蚱蜢没白送,他亲她了,头一回。四周无人,只有夏日绵绵无尽的知了叫声,陆恒的吻,轻轻的,暖暖的,清风一般地落在了她的眉尖上…
夜里上了灯,端午佳节,侯府上下装点得喜庆。
明歌带着奶嬷嬷往松柏堂去的一路上,便觉着今夜的气氛好。
丫鬟们正从厨房里捧着菜肴往松柏堂里送,大房和二房,也赶着往老太太面前送酒水。一个,说是威远候府上走动送来的;一个,说是自家庄园新酿的果酒,早晨送来的。
素来寡居在庵堂里的三太太也回了趟府上,拎着庵堂带来的几样素点心,正送去老太太面前。
明歌进来的时候,先与老太太请了安好。这才见着侧边坐着的两位老爷。
二老爷陆时丰到是一直在府上没多出门,大老爷陆时年早前回了趟苏北老家,替老侯爷办事儿,今儿赶着端午团圆回来了。
老太太将明歌往陆时年面前牵了牵,又指了指一旁奶嬷嬷怀里的初姐儿,“叫他也见见孙女儿吧。”
明歌忙与陆时年一福,“父亲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吗?”
陆时年已是五十有余的年岁,眉尾与眼角已然有些搭隆了下来,端坐在那儿的时候,薄唇微微抿着。明歌稍稍抬眸瞧了一眼,便觉着神态与陆恒有些相似。
“嗯。都好。”陆时年说话的声音很沉,又看了看那边的初姐儿,却没有要抱的意思。摆了摆手,叫奶嬷嬷带着初姐儿退下了。“怎只有你一个?陆恒呢?”
话陆恒早就安排好了,明歌只需如他交待的说。“爷下响午睡起来,便提着节礼往徐尚书府上去走动了。说是晚些才回来,不与家中一道儿晚膳了。”
陆时年哼笑了一声。声音很小,唯有近身的几人听见。便见他眉头蹙着,看着地下,也不再说什么了。
明歌立在他跟前,不好退下,可也没有多余的话说。
老太太看出端倪,向她招了招手,“好了好了,你快过来吧。你父亲也不是那么小气的,只是远道回来,该累了。”
陆时年清了清嗓子,当是放过人了。
明歌对人欠了欠身,才好寻着老太太身侧去。端了张绣凳在老太太膝旁坐下,便与她捏起腿儿来。
老太太腿肚子总发胀,她手法儿好,总要被她老人家夸的。今儿,明歌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不自觉地往陆时年那边瞥了瞥。
那是陆恒的父亲,陆恒却刻意地避着他。父子二人,如同冷战的仇敌似的,已是好多年了。
许是看出她的心事,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又看到她虎口处的伤疤,“好姑娘,这里可都好全了?”
“好了的。”明歌抬眸望着老太太面上的笑意,方才心中的忧虑,这会儿才散开了些许。
“你啊,不必管他。他不想回来,便不回来了。到是听松海的事儿,我且是这几日才听闻的。叫你跪了大半日的,受了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的。”
明歌手上的动作没停,又与老太太笑笑,“哪儿有多委屈呢?就望着佛陀保佑您和老侯爷才好呢。”
不多时候,屋子里的人都围着饭桌坐下了。老太太辈分最高,便替老侯爷招呼着一家人。一屋子的人,并不多见外。大姑娘讲着茶馆听来的话本儿,三爷又说了些庄子上的趣事儿。各人各自地嘀咕着,瞧着四周围人的面色,见缝插针的说两句,哄着老太太高兴。
唯独大老爷面色一直沉着,没吃几口饭菜便起身与老太太说辞了。道是昨儿赶路乏了,先回屋子睡下。大太太便也跟着一道儿走了,只留着二爷陆旭与林晚晚还在,陪着老太太用膳。
饭食毕了,明歌唤奶嬷嬷将初姐儿先抱回去绿竹苑睡了。她留着陪老太太说了会儿闲话。老太太看着陆恒长大,陆恒不在府上,又逢佳节,她便替人家多陪陪。
待老太太也乏了,要睡下了。明歌便往绿竹苑回了。
方才初五,月色并不明朗。夏夜晚风中起了些许凉意,明歌走着路上,都不觉打了两个寒颤。
天上闪过一道火光,便听得远处而来隆隆的雷声。
“要下雨了,娘子。走快些吧。”青禾扶着明歌,加快了些脚下的步子。
才将入来绿竹苑,大雨倾盆而下。明歌将青禾拉去了边廊,即便一路有廊檐遮挡,迎着狂风雨水从四面洒来,走回来寝屋的时候,明歌一身上下还是湿透了。
青禾没进屋子,“娘子先进去吧,我去厨房端热水来。凉了要染病的。”
明歌点点头,合上屋门,掸掸身上的雨水。绕过花鸟的屏风,便闻见一股浓重的酒气。
陆恒回来了,颀长的身子窝在凉榻里,衣物飘洒在四周,几近将整张凉榻都占满了。一膝微微隆着,一膝平放在榻上。软枕支起来半身,右手拿着只白瓷的酒壶,正喝酒。
“爷回来了,怎也不叫碧江来说一声呢?”
凉榻上的人举着酒盏又饮了一口,没答话。
明歌进了屋子,只先打点自己。她脚下鞋袜都湿了,衣裙也都是润润的,很是狼狈。
樟木箱子摆在南面儿的墙角下,箱面儿雕刻着连理枝与比翼鸟,是大婚的时候老太太让人置办的。里头寻出来一身素色寝衣,明歌先退了身上湿了的裙子,寝衣换上身,稍稍整理了一番湿湿的头发,便听身后清脆的一声。
白瓷的酒壶碎在地上,里头的酒早是空了。陆恒一手摊在榻边之外,另一手手背摊开在额头上,修长指头微微卷着,闭着双目,似是醉了…
方那话也没回她的,便如此就睡了过去。陆恒在外常有应酬,可喝得如此消沉,明歌也是极少见。
唯恐那白瓷碎片儿扎脚,明歌行去门外,轻声唤了碧江来。
“啊呀,爷这是怎么了?”碧江见着凉榻上的情形,也是有些吃惊的。话语声大了一些,自个儿也都没能察觉。
明歌忙唤碧江小声些,又与她一同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儿。
碧江目光流连在凉榻上,到底出奇的,“奶奶一人能照顾么?”
“他只是醉了,你先出去吧。青禾若回来了,叫她将热水端进来。”
碧江诶了一声,带着装满碎瓷片儿的框子退出了门外。
明歌寻来帕子,打开他拢在额上的手,与他擦脸。外头又起了一声雷声,雨才刚下,屋子里还是闷闷的,他额上有汗,脖颈里也有,淡淡汗水的腥味儿混杂着他身上那缕墨香,别有几分暧昧的味道。
明歌没功夫理会那些,与他擦了脸,便去揭他腰间的衣带。
雨水不断地打在窗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屋外笼在一片滂沱之中,屋子里头却很是安静。明歌听着他喉咙里几声哼哼,没多理会。扶着人起来,替他宽了外衫。那人却坐不稳当,下巴直磕在她的肩头了。
“付姑娘…”
明歌本想与他取袜的,是动不了了。这会儿只好侧脸过去,寻他的眸色。“爷可是醒了?”
那双丹凤眸藏在一片阴影之中,见不到神色,唯有薄唇微微翘起,是在笑着,他话语里也轻哼了一声,然后问起,“他回来了?”
“……”明歌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他和父亲不睦,可不见人行踪的时候,总还是会问起几句的。
陆时年月前往苏北去的时候,明歌便没与陆恒说。还是几日后,他自个儿发觉了,方问起明歌陆时年的去处。
明歌瞧着肩头的人,又寻着他的手指,用帕子擦着。
“爷既是记挂着父亲的,端午佳节怎偏要躲着人呢?父亲也是问起你过的。本还想抱抱初姐儿,不见爷在,便也不抱了。那件事情都好些年了,爷也该放下了。”
“呵。放下?”他话里有些嘲讽,嘴角的笑意却依旧浮着。
明歌没敢接话,给他擦完了左手,又寻着他的右手去。陆恒的手掌比她大好一些,手指也很长,明歌一节节、一根根地替他擦拭着,触碰着那韫白肤色下的暖意。
他声音飘忽着,话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过去再多年,杀人凶手还在。”
“若换作你,你能放下么?”
明歌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她没经过他的处境,又怎好去揣测呢?
她也只是听老太太说过一些。陆恒的母亲走在他七岁那一年,带着腹中六个月的男胎,从高台落了冰面。
本是雪后初霁,侯府上下,皑皑如天上的宫苑。殷氏的鲜血,染红了那个苍白的冬日;又仿佛毒药一般,腐蚀进了小少年的心脉。
“我…大概也是不能的吧?”明歌不知道会不会,她只是很清楚,陆恒不会。一个不愿醒的人,她又如何劝得动呢,便就顺着他的话说罢了。
肩头上的人笑了,仿佛很是满意。只笑着笑着,面上的神色也渐渐淡然下去,是要睡沉了。他身子重,正从明歌肩头滑落下去。明歌唯有将他上身接着,抱来怀里,才没好叫人摔着。
许是被惊动了下,陆恒眉间缩了一缩,左右摇了会儿头,终于寻着暖处去。他将脸别去了明歌怀中,仿佛用力的吸吮了一下。一双臂膀忽又环过明歌腰身,抱得有些紧了。
随之,他话里醉意鲜明,笑声很是苍白。
“付姑娘,若有一日我什么都没有了…你?”
“……”明歌怀里的人有些重,这话也是颇重的。陆恒平日里话里清淡,是什么自己都不会带的,今日,是真的醉了。
青禾总算回来了。明歌看了看怀中的人,男人好看的轮廓埋在她腰间,浓密的睫羽已重重搭隆了下来,呼吸也有些深沉了。
她唤青禾来搭了把手,才将陆恒搬去了榻上。再用热水与他擦了擦身子,这才打算睡下。青禾出去的时候,替明歌吹熄了烛火。
陆恒似是察觉得她躺下来的声响,朝她翻身过来。那双丹凤眸依旧合着,窗外残留的灯火下,能看到一条狭长又上挑的弧线。
明歌也朝他侧躺着,不自觉的用手指去碰了碰男人浓厚的睫羽。
“若真有一日爷什么都没了,付明歌,或许还是会陪着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