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松海

真要算起来,林晚晚还是长房嫡孙媳,只是陆恒得老太太疼惜,自幼便接到膝下养着。那边嫡出的一房自积了些怨愤。

林晚晚出身威远侯府,本就看低明歌一层,如今又有了身子,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说话便更不顾忌什么。

明歌笑着答话,“火候我自是看着的,可确也寻着空挡,去送了送父亲。他往湖南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再见了。晚晚父母都在京中,日后还好孝敬,便许是不知我的难处了。”

她不似林晚晚这般会挑事儿,可遇着难处倒也不特别会委屈自己。有话便也直说了。

说着最后那两句话的时候,明歌望向老太太。父亲的事,早该就在京城传遍了。老太太早前提点过她一回,该与付家少些来往,未免叫陆恒难办。可再大的罪责,那都还是她父亲。血脉之亲,也不是说断就能断,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老太太听得明歌出门的事儿,虽是不大愉快的,却很是通情达理,自帮着明歌说了句,“人呐,可都是血肉做的。付大人南下,明歌去送别一回,也是人之常情。”

林晚晚听着老太太帮腔,自不说话了。只望向一旁婆母林氏。

林氏温和笑着,应了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说的是。明歌家中出事,我们还未能慰藉。这孩子又是孝顺的,去送送父亲也是应当。”

老太太点点头,便将此事熄了了。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椅子,唤明歌坐下。便叫奶嬷嬷抱初姐儿过来看。

初姐儿早已认得人了,见着老太太便笑。咧开嘴来,露出刚冒出来的小牙根儿。

老太太被逗乐了:“我看初姐儿似娘亲,生得水灵。待养成了,也不知多少人来抢着要相看的。”

林氏一旁笑着,“眉眼似明歌,鼻梁与小嘴到和陆恒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真是会长。”只话落了,又看了看一旁林晚晚,“也不知晚晚这肚子里的,将来似谁?”

这话一出,大姑娘便抢着来说了。

“我就说,该是个哥儿。像我二哥哥。”

二姑娘一旁吃荔枝,温温吞吞道,“男儿似母,若是个哥儿,该得像二嫂嫂才是。”

林氏又道,“方老太太提起相看的事儿,我才想起来。咱姑娘们都已及笄了,老太太看什么时候该办个宴?”

老太太打量了番两个姑娘,方也笑道,“你作人娘亲的,倒是想得周全些。我这上了年岁,险些给忘了。这事儿,便交给明歌去办吧。不必等太久了,就着过两日端午之后,天儿便得热了。办下个清凉宴,也好叫姑娘们轻快轻快。”

明歌自与老太太应了一声。“我给您打个下手,万事还得您来把关。”

林氏这会儿才笑了笑,又看向明歌,“晚晚有了身子,自不好搭手的。明歌是个能干稳重的,倒也叫人放心。”

“太太过讲了。”明歌应了一声,见林氏忙着喝茶,并未看向自己,便也知道人家心中不大愉快。

这办宴的事儿,本早该由林氏管了。怪不得别的,只怪林氏早年坏过事儿,闹出过人命,府上还能瞒得下来,老太太却是再不放心与她主事儿了。

明歌只当没看见林氏面上的不愉快,又喊奶嬷嬷去,“老太太手该抱累了,将初姐儿抱回来吧。”

“我哪里累?不累。”老太太逗着娃娃笑,也不肯松手。明歌也只好由着。

便听林晚晚又提了一嘴:“也不知老太太听说了没。听松海里的老松树被虫柱了好几颗,都快要倒了。该得寻人来治治。”

二房孙媳妇儿宋央馨便也跟着应了声,“可不只是听松海,还有我们照水院门前的那两颗老松,也是同样的毛病。”

老太太看似忙着哄曾孙女儿,却用余光扫着众人,到也知道她们话中有话。“这事儿倒也不难,叫陈伯寻个种花草的里手来看看便是。”

本打算着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却听林氏道,“府上那些老松,可是高*祖皇帝赏宅子的时候便种下的。我听外头些道长说,这般年岁的草木,都是有灵的。如今都病了,怕是得罪了神灵,要遭霉运的。”

“呸、呸。我这松柏堂里日日吃斋念佛的,求着佛祖保佑,怎就要遭霉运了?”老太太看向林氏,眼中几分提点的意思。“我们永康侯府自高*祖以来,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却也算是受了皇家恩泽,安定平和。那些说起这些气运鬼神的,是想拿来做文章,亏你也听着。”

林氏忙道,“老太太莫要动怒,到底该是我听错了。哪儿有的事儿?”

老太太年岁长了,老侯爷卧床多年了。明歌自知道,这些年,老太太最怕这些不吉祥的事儿,可老太太偏生又还是一家主母,当着众人面前,自然不好宣扬鬼神之说。

而林氏呢,这话只提了一句,便算是到位了。老太太再是不承认,也是听到了。听到了,心里便生了膈应。嘴上再是不承认,心中便还是介怀的。

只是那些什么鬼神霉运之说,却是有所指。众人不说,却也心照不宣。陆恒如今官拜四品侍郎,岳父却闹出了贿赂的勾当。唯恐坏了前程,又叫祠堂里那些老祖宗不安。

明歌不好说话,只垂首一旁听着。

众人再说了一会儿家常,老太太果真乏了。林氏带着林晚晚和大姑娘先走了,二房三房便也跟着起了身。

明歌却被老太太留着下来。初姐儿这才被奶嬷嬷抱了过去。未等人走远,老太太已将奶嬷嬷支去了院子里。“晌午的太阳还柔着,带姐儿去院子里逛逛吧。缸里的睡莲开得好,叫她也瞧瞧。”

等奶嬷嬷抱着人出去了,老太太方恨恨叹了声气。

“什么草木有灵,从她嘴里出说出来,都成不了好话。谁人又没有个走低运的时候,落井下石,岂能有德?”

明歌只在一旁听着,又将桌案上的老鸭汤端去老太太手里,“您别与大太太置气,若是为了我,那且更不必了。只是今儿朝早的事儿,没先与您说一声。怕说了,您就不许我去了。这会儿才好与您赔句不是。”

老太太望着明歌,又心疼。“好孩子。哪儿能叫你赔不是?你父亲要走,你若真不去送,那我可真白疼了你。”

明歌本也不是爱哭的,听老太太这么说一回,便没忍住眼眶里的水珠子,啪嗒两声落在放在膝上的手背上。眉眼随之沉了下去,也不敢看老太太了。

“还好有您。不然,我心中便没主儿了。”

老太太将人拉来怀里,又轻轻拍了拍明歌的肩头,笑着道,“哪里的话。你这么些年陪着陆恒南边北边都去了,主意可是多得很的,怎又非得有我呢?”

明歌抬眸起来,“那些话您莫往心里去。听松海的老松,我会叫人来治的。若真有晦气了,我今儿便去听松海的佛堂里,与您和侯爷抄经祈福。”

老太太忙是摇着头,“这么大热的天,怎么好去?人家不过一句话,便使得你挨了罚似的。我舍不得。”

“怎会是挨罚呢?听松海是福地,我只是去添些福气的。”

老太太虽仍是没允,明歌下响还是去了趟听松海。

层层叠叠的松林,还有凉风阵阵。方出来的时候,初姐儿还在午睡,这会儿日头都已然斜了。碧江已早早将佛堂收拾了一回,小案洗净了,摆了文房四宝,和一卷《金刚经》。

门前又叫青禾与碧江一同候着,深怕旁人不知道似的,再放了只香笼,烟烟袅袅地,扎眼。松林下往来的人多,不多时候,便将话传去了各房主子耳朵里。

一丝日光透过佛堂头顶的天窗,洒在佛陀轻合着的眼下,法相庄严。

明歌半跪半坐,抄着那卷金刚经,便也是如了大太太与其余几房的意思。

陆恒这人,锋芒太盛。先皇四年状元及第,之后四年,不甘翰林院闲职,借着她父亲职务之便,北上平乱,南下治水,从六品升迁至正四品,如今已入得朝堂议政。

一个庶子得了世子之位,更是惹眼又遭嫉。是以这回她父亲出了事儿,便是许多人等着看笑话。

那便叫他们看个够罢了。

松叶细细如针,被夏日凉风拂动着,沙沙作响。

她心很静,笔下随风而动。佛经字字珠玑,她不求甚解。一笔一划落去,十分清淡。不必太过用神,笔下如流水,纤细隽秀的小字渐渐爬满了宣纸,神识慢慢轻飘起来。

日头已然斜了,身后白日的光彩渐渐变成了黄绯的光晕。那些人声若远若近,分明该是关在别家院子里的,她却好似听得额外清楚。

“早晨大奶奶去送付老爷的事儿,老太太罚了人在听松海抄经呢。”

“大奶奶母家里犯了那般的事儿,到底怕折煞世子爷了。”

“许是老侯爷也不满意大奶奶了呢?世子爷方二十有四,便已是四品,在往上便是位列九卿,侯府已然好几代都未有过这般的好前程。”

“……”

忽的,又是林晚晚的声音。

“她可真是会讨人喜欢。这会儿又在做样子呢。”

“老太太护着绿竹苑里,也该有个头儿的。陆恒不过个无根的庶子,这偌大的侯府也该真要镇得住才好的。”

声音又是林氏的,“好就好在,付之正此回出了事。本也是内阁门外接班的人,谁叫先帝在的时候,张维一人独大,牵枝错节。原还能帮着陆恒步步升迁,而今却成了拖累。”

林氏冷笑着,“天道好轮回。”

“……”

照水院里,宋央馨正拉着丈夫说道着。“三爷说,世子爷会不会被付大人牵连了?若是这样,大太太可就高兴了。她原也是威远侯府嫡出的女儿,怎就被个商女压了这么些年呢?”

“你管这些作甚?再怎么样,袭爵也轮不上我们这儿。无趣。”

陆轩养了十几只鹦鹉,那学舌之语,也一如在明歌耳边。

“三爷、三爷。”

“无趣、无趣。”

“……”

明歌眼前是昏黄的光,只是那些佛经上的小字不见了。

白色的寿花飘在眼前,光光洁洁,再看清楚了,方知道是是挂在门梁上的,随着冷风,一晃一晃。

不吉利…

她心中的感觉很轻,仿佛是飘在空中,隔着薄纱望着威远侯府的大宅。一草一木的颜色都是淡的,水榭楼阁、假山松林,轮廓也都模糊不清。

见那两朵寿花之间,是松柏堂三个大字。她心中方才一惊。

视线往院子里去,明明光光的白日里,四方天井中停着两尊棺椁。她分明是在这边的,却看到自己跪在棺椁前,与二老拜别。

不是的。

不是的。

老侯爷。

老太太…

怎么会呢?老侯爷卧病多年,她心中还有个准备。可老太太分明还很健朗,昨儿还亲自教她看账本,管田庄。双眸有神,笑容可亲,怎就要走了?

送行的队伍不多,一行人中,她看到了陆恒。

那人很高,在模糊的人影之中,轮廓分外清晰。

一身灰白的大氅,正转身看来她这儿。眉如浓墨之山,眸似丹凤,目光中充斥着执念,嘴角沉沉。虽是默默未语,明歌却知道他在怨她。

她委屈极了,却不敢再看他。

目光垂下,正落在自己不知如何安放的手上。靠近虎口的位置,却忽多了一只莲花模样的烙印,以前明明没有的?

她看了又看,怎么也想不起,烙印是如何落下的。

冷风从耳旁略过,带着灯烛气息,四周仿佛又飘起雪来。

好冷…墙角下明明生着炭火,她身上却一点也暖不起来。看清四周,原是在一间屋子里,她只身躺在床上,被褥盖得厚厚的,唇齿却生生在发抖。心口的气力一晃儿急急,一晃儿又虚弱得几近要息了。

陆恒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一身红衣,在这间灰白的屋子里,显得十分例外。

多好看的颜色啊。领口还绣着吉祥之鸟,袖口金线刺绣的,是他最爱的竹子。他原本就生的好看,这般一穿,冷白的肤色上添了喜气,明艳、又冷峻。

那双丹凤眸中微光流转,嘴角嗫嚅似正要说什么。她却望见自己手背上那只莲花的烙印。而后,她抬眸起来,对着陆恒笑。

“爷今儿真是好看。”

“比我们那时候好看。”

她开始咳嗽,猛烈的咳嗽将原本就不大稳当的气息,几乎消耗殆尽。

却听陆恒沉了沉嗓音,“你住口。”

他来扶她了,那袖口靠近过来,红得有些烧眼睛。她却借机攀起他的衣袖,望向那双冷冽的丹凤眸里。

“爷,我想再见见初姐儿,好吗?”

陆恒垂眸看着她,冷冷的,像是并不想答应。

可初姐儿是她的命啊!

“初姐儿!”心快要痛死了,她大喊了一声,这才惊醒了回来。

明歌大声喘着气,双手撑在抄经的小案上,微弱的烛火下,看着自己的汗珠一颗颗落在经文上,浸润了方才抄过的字迹。

“已经这么多了…”

天色已经黑了,一本金刚经已经抄到了尾声,她却好似不记得了。梦境太过真实,心口的位置还在疼着,身体其余地方却好似还没有知觉。

“大奶奶这是怎么了?”碧江一双杏子眸正在眼前眨了眨,又道,“初姐儿好好的呢,方跟着奶嬷嬷睡熟了。”

“那、那便好。”她尝试牵扯起嘴边的笑意,却十分艰难。再看向案上抄得只剩一小段的经文,方问向身后碧江,“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将近子时了。世子爷也方才回来。大奶奶可要回去了?”

“我还是抄完再走吧。”她说完,便要继续落笔。

目光有些发花,她竟是哭过的。手轻持起那只狼毫笔,竟还有些发颤。她再仔细看了看手背的位置,什么莲花烙印,根本就是没有的。

于是,又深吸了一口气,默念起断处的经文,顺着方才的字迹,一字一字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