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浅淡,夜风习习,袅袅的云缕在月下幽幽划过,满是连连荷叶的池塘水倒映着天空的景致。
池塘周围亮着灯烛,徐琬琬半倚在亭中的竹椅上,一旁的小案上零散零散地放着一二酒盏。
她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一应人等,只独自在此望着月色与小池。
刘妈妈站在远处,朦朦胧胧地望着亭中的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不知徐琬琬在烦扰什么,也不知徐琬琬身上的奇遇和压在心上的重事。
今日厅中宋蕴真到底与徐琬琬说了什么,除了屋中两人也再无人知晓。
徐琬琬轻“唉”了一声,带着数不尽的失落,端着酒盏饮了口桂花酿,那时前两年刘妈妈亲自摘了遥珈山间的桂花酿成的。
她从宋蕴真处得知,他将梦中所见一切都尽数记述于话本中,话本中没有的也是他不知的。
《鸳鸯错》中有关周珉的片段她已是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她终究未能从中看出缘由。
徐琬琬叹了叹,她本以为找到写话本的端阳子,便能知晓周珉前世行事的缘由。只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真没用。”她轻声骂着自己,声音中带着几分委屈与懊恼。
算着时日,明日便是春闱放榜的日子,今生若与前世无差,周珉便是此届会试榜首……
她膝上放着那册《鸳鸯错》,手臂搭在旁边的小案上,下巴抵在手背上,一杯一杯地饮着壶中的桂花酿。
徐琬琬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借酒浇愁的一日。她恐惧于周珉的阴毒狠辣,痛恨于他的恩将仇报。
想要阻止将来周珉对徐家的行径,可周珉于她,便如挡在她前路不可逾越的大山,令她望而生畏。
被困在侍郎府的静思院三年,她不是没想过要将周珉对她兄长的算计告诉家中人,可是刘妈妈和她的陪嫁皆折在了此事上。
他一面让在长安的兄长和嫂嫂相信她已缠绵病榻,一面又以兄长一家的性命威胁她安分。
——“在这长安城中,想要一个赋闲在家的瞎子消失由许多种法子。琬琬姑娘觉得,你那眼瞎了的兄长能侥幸躲过几回?”
徐琬琬依旧记得,周珉舒朗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可从他口中说出的却是叫人浃髓沦肌的寒凉。眸中的认真与警告无一不昭示着他的话并非玩笑。
徐琬琬轻轻寒颤,抬手又倒了一盏酒,白皙的面颊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苦笑。
枉她重活一世——
“竟是连周珉那么做的缘由都找不到。”
她低声呢喃着,糯糯的语调上沾染了几分恼怒。
她重重将酒盏拍在一旁的小案上,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旁人,酒盏跌在一旁,轱辘着滚到了地上,便像是她仿若沉入海底的心。
徐琬琬失神地看着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瓷酒盏,脑海中不由浮现宋蕴真今日离开时所说的话。
——“如若寻不到那位周公子与徐家的仇怨,徐家得那结局会不会是朝堂纷争?”
这是徐琬琬未曾想过之事,也是徐琬琬自己想不出来的事。
并州远离长安,徐琬琬不过是小小太守之女,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哪里是徐琬琬能够洞察的?
徐琬琬目色迷茫地望着地上的酒盏,心中不禁怀疑,前世徐家的劫难当真只是周珉的诟害吗?如若不是,她当真能够阻止吗?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从心底升起,盈盈的眼眸处泛着殷红。
她牛饮着度数不高的桂花酿,酒香回甘,她只觉眼前出现一片虚影,目光触及之处是一双黑色的靴子。
徐琬琬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起脑袋,便看见谢斐负手站在亭子下。她不禁摇了摇脑袋,莫不是酒后的幻觉?
看着谢斐愈加沉沉的面色,徐琬琬眨了眨眼。
“你饮酒了。”
他的声音凉凉的,激得徐琬琬一阵清醒,但也只是一刹,她便又被溺在浓浓的桂花酿中。
徐琬琬终于知道,为何世人爱借酒消愁,原是真的有用的。
恰如她此时,脑袋一片晕晕乎乎,已经快记不起自己因何烦扰了。
夜幕笼罩之下整个别庄都是一片静幽。
谢斐直直站在徐琬琬面前,他静静地看着她,徐琬琬仰着脑袋,朦朦带着水雾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他,眼中没有了那一丝刻意的疏远。
“你醉了。”
他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带着肯定。
谢斐的眼中藏着几分徐琬琬看不懂的情绪。他依稀记得那个梦中,徐琬琬也曾误饮过酒。
她那时喝的是窖藏的烈酒,只喝了一杯,便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醉了酒的徐琬琬便像是黏人的猫仔,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醉意的尾调便像是小猫叫唤般挠人。
徐琬琬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谢斐,黑黑眼瞳亮得惊人,她倏地站起身来,几步上前扑在谢斐怀中,谢斐下意识扶住了她的双臂。
细瘦,好似轻轻一掰便会掰断,叫他不敢多用一分力气。
“我没醉。”她昂着头满是认真地看着他,口中低声呢喃着,“长风……”
谢斐心头颤了颤,梦中的徐琬琬也是这般唤着“长风”,缱绻眷恋,万千情意好似藏也藏不住。
他下意识低头望向她,几乎不曾反应便低声应道:“琬琬……”他神色一滞,脸色难看起来。
谢斐真切地见过梦中徐婉婉与“长风”的一切,即便失忆的长风就是谢斐,可在现世中他始终不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个梦中低入尘埃的“长风”。
谢斐不会喜欢徐琬琬。
他轻轻扯着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徐琬琬带着几分不满,控诉地望着他。
谢斐低了低眸,有些不自然地瞥开与她对视的双目,启唇问道:“为何独自饮酒?”
徐琬琬醉得愈发不知今夕何夕,她只望着谢斐,熟悉的遥珈山,熟悉的池塘,还有塘边的小亭子。
她对着谢斐笑了起来:“长风,父亲母亲最是疼我,他们会同意的。”
徐琬琬说着前世她向父母亲坦白前,谢斐背着她从后山下来时,她对他说的话。
谢斐心神一震,目光紧紧锁在徐婉婉身上,眸色晦暗不明,如同不可预测的旋涡,他望着徐琬琬的眼,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他不动声色的问:“同意什么?”他凤眸狭长闪过一丝微光。
徐琬琬,你是不是也梦见过未来之事?
“自然是同意你我的婚事。”
少女轻飘飘、柔绵绵的一句话便如一声惊雷在谢斐的心原上轰然炸裂。
他呆滞了一瞬,徐琬琬再一次上前,将脑袋埋进了谢斐怀中,如撒娇的小猫般脑袋蹭了蹭他的前襟。
谢斐猛地低头,却只见她毫无防备地环着他的腰身,甚至安心地闭上了眼。
他记得梦中醉酒的“徐琬琬”最是乖巧,不吵不闹,只抱着“长风”便会安静睡去。
谢斐拦腰抱起她,将她安置在亭中的竹椅上,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叫他轻易离去不得,他索性坐在一旁,望着安然睡着的女子。
徐琬琬也知晓梦中之事,或许她如他一样是在梦中见到。
“无怪乎你在救我后对我如此避之不及。”谢斐抬手挑开徐琬琬遮挡了双眸的碎发,“莫不是良心发现?还是怕了我那句赌咒?”
其实那句“千百倍奉还”的赌咒也不过是梦中那个谢斐满是不甘的狠话。
谢斐深深看了一眼徐琬琬,亭子周围暖黄的烛火伴着月色,映衬着女子白皙无暇的面颊。
听着身后从远处传来的动静,他收回了被徐琬琬攥着的衣袖,闪身藏进了夜色中。
徐琬琬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只见刘妈妈站在她面前。
待到第二日,她从醉酒的滋味中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脑袋阵阵钝痛。她似是想起什么,睡意朦胧的面容上划过一丝慌乱。
昨夜她只以为在亭中见到谢斐不过是梦中之事,她下意识便将他当做了前世的长风,像是回到了前世离开别庄、回太守府前的那日晚上,她不由地松懈了心防。
什么求得父母亲同意,什么婚事,她竟是毫无防备地全告诉了谢斐。可今生她与谢斐除了初时一来一回的救命之恩,便再没有了旁的联系。
徐琬琬将小脸埋进锦衾中,好似十几只兔子同时在她心上蹦跳。她酒醒后,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并非一场梦。
“不该如此的。”徐琬琬不该对谢斐说那些话的。
得以重活已是她莫大的幸事,她不该再在心底奢望能如前世得他一片真心。
她心底纷乱如麻,心底生出了一丝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春溪。”徐琬琬定了定心神,从被子中抬起脸,轻声唤着。
春溪听这声音推门进来,伺候着徐琬琬洗漱更衣。
徐琬琬坐在西窗便的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选着今日的钗环。
春溪关切问道:“姑娘怎么忧心忡忡的?”
徐琬琬怔愣着回过神,她低敛着眉目,轻轻摇了摇头。
春溪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敢多问,便与她说起了秋池之事。
“奚先生为她保下了这一胎,只是她如今沉默寡言了许多,再不似从前了。”她轻叹着,“我昨日去看她,她要我替她再谢过姑娘,她说,往后只要姑娘需要,刀山火山她愿往。”
徐琬琬轻轻“嗯”了一声,只说道:“你且让她在这庄上安心住下便是。”
她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翠玉珍珠步摇簪在梳好的如意髻上。望着铜镜中自己面上清晰可见的愁容,一时默然。
徐琬琬依旧在想昨夜她对谢斐说的那几句话,她努力回想着谢斐昨夜的神色,他好似没什么惊讶,淡淡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幻,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般……
徐琬琬心间蓦然一阵迟疑彷徨,她没敢往深处去想。那一丝想要逃跑的心绪扎进了她心底。
“春溪,你过会儿便去遣人套车。”她突然开口道,“我今日要回太守府。”
春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啊”了一声,有些疑惑地看着徐琬琬,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要回太守府。
徐琬琬倏地起身:“你现在便去,让素莹与刘妈妈说一声,我们回府住些时日,不必收拾东西。”
春溪轻蹙着眉,见徐琬琬积蓄在眼底的急切,没有多问便应声前去按着她的吩咐做事了。
徐琬琬站在窗前望着院中匆匆绿荫,天上几片厚重的云压在空中,就好似压在她心上的许多事,她紧抿着唇,神色中沾染了几分无措。
她知晓谢斐纵然怨她,却不会迁怒徐家。可只要想到当日她对他的恶言相向,她便不敢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