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细雨,疏影清浅,山中寂寂唯有夜雀低鸣,浓淡相宜的月色映衬着小径上的人影。
谢斐只见梦中的自己背着一身霞粉留仙裙的少女,步履稳健地行在山间石径,拾级而下。
娇俏的少女伏在他背上,螓首蛾眉,白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狡黠。
“长风,过几日我回到府中,便与父亲母亲禀明你我之事,求父亲帮你补齐身份文牒,找寻亲人。”
长风便是徐琬琬为失忆的谢斐所取的名。梦中的谢斐身形微微一顿,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好”,而这一声中带着浅浅的喜意。
重叠在林间石径上的人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谢斐从清梦中醒来,白日的光亮映照着他的眼眸。想起梦中女子的承诺,他冷嗤一声,他在梦中虽如旁观,却对梦中自己的心意感同身受。
他怎会不知梦中的自己对那女子动情之深?
可是——
谢斐神色一沉,后来之事他亦在梦中见到过,便是那女子背弃了与他的誓言,另嫁他人。
他清楚地记得那女子数落侮辱的言语,记得梦中的自己为她找借口,以为她是被父母胁迫着与他断绝关系,却被她冷笑否认,又是好一番羞辱。
他更记得梦中的自己在亲耳听见那女子承认,与他的一切不过是对他的戏弄时,气血翻涌、怨怼丛生的心境。
纵然他不解,那女子已经这般无情,为何梦中的自己依旧对那女子了无恨意,可极浓极烈之情却还是如刀削斧凿刻在谢斐心上。
谢斐凤眸狭长,昨日被徐琬琬惊醒后虽扫了一眼周遭布置却不曾仔细看过,如今细细观察,他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若他猜的不错,他此刻恰如梦中,被那女子所救。只是与梦境的不同的是,他没有如梦中的谢斐那般失去记忆。
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青衫布衣、三十上下、蓄着长须的医者走了进来。
“你醒了。”
他上前想要为其搭脉,却不想谢斐下意识反手擒住了他。
谢斐眉眼凌厉,滚滚肃杀之气骤然间裹住了来人:“你是何人?”
“奚戎云,这庄上的医士,为你治伤的人。”奚戎云被这杀意惊吓了一瞬,可随即不满起来,“你这莽撞小子,给我松开!”
奚戎云在这庄上待了十余年了,是徐义崇夫妇在为小女儿寻医问药路上救下的医士,只知姓名却不知身世背景,也是他数次救下幼时危在旦夕的徐琬琬。
谢斐敛眉凝视他片刻,淡淡松开了钳制着奚戎云的手。
“这是什么地方?”他拧着剑眉冷声问,“我又为何在此?”
奚戎云闻言不疑有他,只如实答道:“此地乃并州城外,遥珈山上,太守徐家之别庄。至于你嘛,是我家姑娘从后山捡回来的,瞧着像是遭遇劫匪逃进山中的。”
“你们不知我是谁?”
“这话奇怪,我们怎知你是谁。”
奚戎云抬眉看向低敛着头颅、看不清神色的谢斐,目色流转。
他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吧?”
谢斐抬头看向他,他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无一不表示着他忘了往事。
奚戎云上前抓住谢斐的手,探了探他的脉,煞是奇怪地道了一句:“不应该啊!也没见伤着脑袋。不对……”
他好似发现了什么,只是谢斐淡漠地抽回了手。
“我记不记得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你记不记得你自己心中清楚就好,干我何事!”奚戎云没好气道,“再让我探一探你的脉。”
他说着便不容置疑地抓起了谢斐的手。
“我先前竟没有发现。”奚戎云皱起了眉,他抬头看了眼谢斐,“你可知你身中奇毒?”
他细细端详着眼前之人,却见谢斐闻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你知道?”奚戎云问,随即否认,“不,你不知道。这毒应当是你受伤时被人下的,便是我初时也没有探出来。”他不禁好奇起来,“你难道就不怕死?”
谢斐道:“可我还没死。”
奚戎云一噎,没有哪个医者见到疑难杂症不意动的。更何况,眼前之人所中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烈毒,原本早该死了,可他至今未死,更妙的是,这毒在他体内像是龟缩了起来。
“你既说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那定然是无处可去的。”奚戎云眼珠转了转,“我家姑娘吩咐过,你若无处可去便可留在这庄中。你便安心住在此处吧!”
谢斐神色微微一动,他启口问:“你家姑娘时常救陌生之人回庄中?”
“我家姑娘见到身处危急之人,能帮都会帮一帮,能救也会救一救。”
“你家姑娘倒是心善。”
谢斐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叫人听不出其中的意味。
奚戎云眯了眯眼,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斐,淡淡开口:“我家姑娘确实心善。”
他话语之中带着暗暗的警告,谢斐凤眸微挑,他正眼望着奚戎云,并州徐家倒是卧虎藏龙。
“往后你还不知要在这儿住多久,不知该如何称呼?”奚戎云笑眯眯道,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是我忘了,如今你不记得自己是谁,自然也不知自己叫什么。不若你便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儿罢。”
眼前之人到底记不记得往事,两人心知肚明且心照不宣。奚戎云为了谢斐身上的毒,将人留了下来,却也不会放任其在庄中行不轨之事。
谢斐盯着奚戎云瞧了一眼,他望向窗外,鬼使神差道:“长风。”他说罢神色僵滞了一瞬。
看着奚戎云颔首转身离开的背影,谢斐眸底蕴起似黑云压城的波澜。
他欲留在这庄上,一则如今长安文臣武将、新贵旧贵斗得热闹,他若入长安,只会让时局更加复杂。二来,他倒想看看,那女子究竟会做什么?
书房中,徐琬琬正捧着昨日那册话本从头细读。
素莹从外边跑了进来:“姑娘,奚先生要我来告诉你,那个人醒了,只不过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便按照姑娘的意思,将他留在了庄中。”
徐琬琬闻言,怔愣了片刻,她书中握着书册只轻声呢喃:“记不得了……”
此事与前世无二,她也未曾感到惊奇,只是有些怅然。
“奚先生还要我叮嘱姑娘,那个人来历不明,也不知是不是好人,平日里奚先生会盯着他,但若姑娘在庄中碰上了她,还是远着些为妙。”
素莹认认真真将奚戎云要她带给徐琬琬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她。素莹虽然心智生长得迟缓了些,可只要她想,便没有她记不住的事物。
徐琬琬有些疑惑,前世奚戎云对谢斐并没有这般明显的戒备。不过即便奚戎云不提醒,徐琬琬也会避着谢斐走。
“奚先生可还有别的话?”
素莹摇了摇头:“没有了。
徐琬琬微微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多问。她挥了挥手便叫素莹去外间嬉闹了。
她透过窗口往外瞧,便见刘妈妈撑着油纸伞从外边走来。
细雨蒙蒙,浸染得树干上的嫩叶愈发青绿。
刘妈妈的脸色带着一丝沉郁,她拧着眉走进书房。
“妈妈这是怎么了?”徐琬琬上前问道。
刘妈妈轻叹着气摇了摇头:“姑娘不是想看看写那话本的端阳子还写了什么嘛?那册话本上明明就有并州书局的记号,可我今日令人去了并州书局询问,哪知那书局掌柜却道,书局并未刊印过这劳什子的《鸳鸯错》,也不知这端阳子是何方神圣?当真是奇了怪!”
她越说眉宇便凝得越深,今日甫一听闻此事,她便只觉得这《鸳鸯错》里里外外透露着古怪,如今更是连刊印的书局都是假造的。
徐琬琬目光亦是落在手上这册话本上——《鸳鸯错》端阳子,书页内侧盖着的正是并州书局的印章。
“莫不是别的刊印作坊假造并州书局出的话本?”
刘妈妈摇了摇头:“我记得清清楚楚,姑娘桌案上一摞话本都是我从并州书局购置回来的时新的话本,每一本皆是出自并州书局,这不会错的。”
徐琬琬沉吟片刻,她问道:“妈妈当时购置时可有留意到这册话本?”
刘妈妈回想了须臾,摇了摇头:“倒是不曾留意。”
徐琬琬闻言轻声呢喃:“若此书册并非出自书局,会不会是有人夹到其中的呢?”
若当真如此,那人为何要把这册书夹到她日常会读的话本中,那人将这册与她息息相关的话本送到她面前又有何目的?徐琬琬眼底闪过一丝凝重。
刘妈妈仔细回想着,书册是她从书局掌柜手中接过带回庄上,放在了徐琬琬房中的桌案上,期间也未曾经过旁人的手。
“莫不是这院中洒扫的小丫鬟夹进去的?”
徐家待底下的人不薄,庄上的小丫鬟们手上也多有余钱,平日里闲来无事也爱读一读这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这册《鸳鸯错》说不准便是这院中哪个洒扫丫鬟的。
徐琬琬轻声回道:“或许吧。”这册书总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
她失神地看向手上这册装饰精良的话本,写这个话本的端阳子与那个将话本夹在一堆书册中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那人是不是有意让她看到这话本的?
徐琬琬没由来感受到一丝恐慌,她不知道这个端阳子究竟是敌是友,也不知夹书的人究竟有何目的。她好似他人案板上的肉,陷入了一团浓黑不见路的迷雾中。
她虽有些恐慌,却还是觉得今生便是再坏,也不会坏过前世那般情状了。
“我明日且问问她们。”
刘妈妈心底似有些空,她虽这般说,却不知从哪来的直觉,这《鸳鸯错》只怕同院中那些小丫鬟并无关系。
徐琬琬心底亦隐有如此想法。只是她无法解释,难道这书当真是凭空而来?
她按下心底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道:“对了,妈妈,这两日请母亲从太守府调两个丫鬟到庄上吧!”
徐琬琬想知道那个与周珉有些关系的被放出去的丫鬟的情况,刘妈妈得了她母亲的叮嘱,不与她说,她便只好从旁人那儿了解些情状。
刘妈妈纳闷道:“先时夫人有意多调些丫鬟在姑娘身边伺候,可姑娘愣是不愿意。今日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此事来?”
徐琬琬按着提前想好的说辞解释了一番。
“素莹孩子心性,我也不指望她伺候我,如此我身边得用之人便只有妈妈一人,衣食住行劳心劳神,我便想让母亲调个懂事的来,妈妈也好轻松些。”
刘妈妈点了点头:“姑娘身边之人确实少了些,素莹又不能顶事,确实应当再提拔几个到姑娘身边。”她总有力有不逮、照顾不周的时候。
春雨初歇,和煦的熹光穿过层层疏薄的云缕,散在盎然绿意的大地,洒进明亮澄静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