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衍安抚似的轻拍着阮瑟单薄的脊背,在她出声前先行开口,“本王信你。”
“方才你受惊了。这事与你无关,交由本王亲自处理。”
刻意咬重的“亲自”二字,让谢嘉景流露出同情的目光,亦让敬王恨不能将挽莺也踹下水,止住她争宠构陷的心思,闭上胡说八道的嘴。
阮瑟身上披着赵修衍的冬氅,她虚虚拽住系带,抬眸间是少见的依赖,“多谢王爷。”
尽管些微,又转瞬即逝。
却仍旧被赵修衍捕捉到,湖面破冰,他仿佛听到了初春溪水流动的潺潺声,甚是悦耳。
替她系好缎带,赵修衍径自走向回廊,对挽莺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错身擦肩的刹那,挽莺感觉到莫大的无视,以及随着赵修衍走近离远时一同高低浮动的怒气。
一年多的时间,她没见过男人对人低声细语,更没见过他怒火中烧的模样。
冲冠一怒为红颜。
是为他这位侧妃吗……
妒火陡然被浇熄,魂魄归位,挽莺强颜欢笑地看向阮瑟,仿佛能从她清冷眸光中看出自己不久后的下场。
一旁,赵承翰好不容易从荷花池里上来,还不等他站稳,就再度被赵修衍一脚踹了下去。
“本王让你上来了吗?”
除却刺骨的寒凉,还有像是腿骨错位的疼痛自他身上传来。
疼得赵承翰倒吸一口凉气。
他面容狰狞,不得不忍着痛感解释,“三皇兄,你别误会。是弟弟自作主张让玖湘到了水殿,非她自愿。只是弟弟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赵承翰主动揽下所有罪责,意图将阮瑟彻底摘出来。
末了也不忘半是提醒、半是威胁地保全自己。
“今日冬至宴,朝臣使臣都在,你我兄弟,何必闹得这么难堪。”
“为了大胤……”
“哪怕明日本王出征,也不妨碍教训你。”
“你方才唤她什么?”
赵修衍挑开赵承翰扶着回廊的手,面无表情地问道。
“玖……玖湘。”
紧紧拽着漂如浮萍的绸缎荷花,赵承翰勉强稳住身形,自觉交代,“前日,我在京郊看到过她,拿走了祈福灯,上面写有她的名字。”
“我知道她逢丈夫新丧,没有后顾之忧,这才动了心思。”
“万没想到她是你新纳的侧妃。”
不知怎的,赵承翰话锋忽转,仿佛看透一切,“她是再嫁之身,与其被你厌烦后抛弃,不如一开始便跟了我,至少我能给她一座小城,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先帝为皇子分封封地时,念及赵承翰自幼长在上京,享惯了荣华富贵,就将蓬州赐予他做封地。
蓬州与京畿之间只隔一州,是京畿附近难得的富饶州郡。
丰裕程度在二十四州中也算得上佼佼。
能给出阮瑟一郡,他倒是大方。
赵修衍余光瞧了阮瑟一眼,再开口时满是冷漠,“本王没想到,六弟竟然盼不得本王长眠。”
“弟弟不敢。”
湖水的冰凉自赵承翰脚底一寸寸向上蔓延,让他的头脑都停转,反应好半晌后,他才发觉不对,“难道她不叫梁玖湘……”
“本王以为你只是没眼色,没想到你也没耳力。”赵修衍冷哼道。
席间有数人都提到她姓阮,赵承翰还能一意孤行认为她姓梁。
也是蠢到药石无医。
赵承翰深深皱眉,没想到会是他记错名姓。
可又的的确确是她。
“那她……”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站在水殿内的阮瑟。
朦胧薄纱摇曳,半遮半掩中映照出阮瑟纤瘦的身形,影影绰绰,依旧教人动心。
更何况她的性子,与从前庸服讨好他的那些女子都不一样。
能不畏惧他的身份权势,敢动手掌掴他、设计将他绊下水,不愧是赵修衍能看上的人。
即便她是再嫁,他也不会生出丝毫厌嫌。
“本王的人也是你配多听的?”赵修衍乜斜他一眼,眸光晦暗。
不用顺着视线望过去,他就知道赵承翰定然是在惦记着阮瑟。
心头不知是何滋味,赵修衍冷笑一声,背手硬生生扯断菩提串珠,捻了一颗菩提运力打入水中,无甚偏差地打到赵承翰的腿上。
他习武从军多年,内力运用自如,不是赵承翰这种自小只懂享受、无所事事的贵公子可比拟的。
赵承翰只觉右腿又是一疼。
原本的隐隐作痛递嬗成更为剧烈的痛楚。
若不是还清楚自己在湖水里,他险些右腿一软,踉跄着跌坐其中。
“水中凉寒,六弟可要站稳了。”
“弟弟无事。”赵承翰面上强颜欢笑,心下却在暗骂赵修衍,“只是被鱼咬了一口。”
他只不过是惦记阮瑟,还尚未付诸行动,赵修衍就敢让他一直在荷花池里一直站着。
还再度对他动手。
幸而今日是冬至宴,水殿周围来往宫人、勋贵女眷并不多;不然教旁人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以后他当真是不用会上京了。
免得平白给人多添笑柄。
“三皇兄,小六知道错了。”生怕会溺亡或是半身不遂,赵承翰不得不服软,咬牙切齿地告饶,“臣弟也不该对小皇嫂起意,”
在池中站了一刻钟,他逐渐感觉到下半身的麻木。
认下堪称屈辱的小名,赵承翰继续认错,“弟弟这就收心,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三皇兄,你就放过弟弟。”
“弟弟以后见了小皇嫂一定恭恭敬敬,再不冒犯。”
“当真?”
赵承翰狠狠点头,正要艰难抬步上岸时,刚迈出一步就被赵修衍叫停。
“本王还没让你上来。”将断掉的菩提珠握在手里,赵修衍垂首,言辞比北风还凛冽刺骨,“动了本王的人,哪是认错就能罢休的。”
“你既然喜欢这处水殿回廊,就在湖里再站半个时辰。”
“本王会替你向皇兄解释,等你彻底伤好后再回封地,不着急。”
再站半个时辰,他的双腿……
岂不是要在床榻上休养好一段时间吗?
不能回封地,更不能去燕欢楼寻欢作乐。
赵承翰想为自己辩言,话未出口就被打断,“大胤在西陈的使臣年后回京,你要是想……”
“弟弟知道了,伤好后就回蓬州。”
水殿里,阮瑟正在和谢嘉景对弈。
瞧见赵修衍走近,阮瑟落下破局的最后一子,起身相迎,“王爷要回太极宫吗?”
说着,她就想解开宽大的冬氅,好还给赵修衍。
“不用。”
“直接回府。”
赵修衍一语双关,拦下阮瑟去解系带的动作,转而牵住她的手,耐着性子道:“皇兄都已离开,冬至宴也该尽兴了。”
“敬王伤好之后,我会请皇兄将他送回封地,非诏不得入京。”
透过纱幔缝隙,借着不算明朗的月光,阮瑟能看到一湖荷花中站着一个人,背脊微弯,想要扶上回廊时又被暗卫无情拨开。
回廊中的对话声忽高忽低,她在水殿中听得并不真切。
却清楚听到赵修衍让敬王再多站半个时辰。
寒冬腊月,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强撑着站立,即便太医能保下敬王这双腿,他至少也要大半个月不能多下地。
并没有替敬王求情的意愿,阮瑟点头,却不敢多抬眸看赵修衍,“好。”
“挽莺会由燕欢楼处置。”赵修衍见阮瑟眉目如常,并没有表露出怨恨或不甘,迟疑须臾后揽着她腰身朝水殿外走去。
“本王不会要她的命。”
担心阮瑟见不得血腥,末了他又多添一句,好教她安心。
阮瑟轻“嗯”一声,垂眸任由赵修衍揽着她离开,未再多言。
听着渐行渐远的人声,谢嘉景目光缓缓落到青案上的小瓷瓶。
这是赵修衍方才路过时,随手搁置在他面前的。
打开,一股熟悉又有些许陌生的、浅淡的丹药香缓缓飘入他鼻中。
谢嘉景一时没想起来,等将丹药倒至手心,药香味稍显浓烈后,他才恍然回想起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以表对敬王的同情。
是息寒香。
这粒丹药大小只是寻常息寒香的一半,药力也只剩半数。
但敬王原本就在凉寒透骨、水深近他胸口前的湖水里站了半个多时辰,寒气早已入体,再加上息寒香的药力,赵承翰怕是真的要在床榻上躺足一个月。
息寒香本就难得,当年为了救赵修衍,还是国清寺的方丈拿出仅有的一两粒。
赵修衍自有他的门路拿到这东西,但想来并不容易。
敬王设计诱出阮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固然有罪,不能轻饶;但也不至于用上息寒香。
思及此,谢嘉景走出水殿,望向远远离去的二人,心里却在回想来时赵修衍所言的那句颇为薄凉的“心疼什么”。
“当真是不心疼的吗?”他低声呢喃。
从前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做到这种地步。
若说是做戏给阮瑟、给皇帝、给太后和朝中众人看,未免也太过真实。
唱戏人或是清醒地观赏台下沉迷,或是比台下听曲儿的更能感同身受、又深陷其中。
他自认是后者,如今甘愿沉沦。
那赵修衍……
懒得想这等教人头疼的问题,谢嘉景一甩长袖,离开水殿,“算了,让他听天由命吧。”
该说的他都说了,赵修衍能不能参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但愿别步他的后尘。
水殿回廊之外,一处月色烛光都照耀不到的角落,一名约莫十七的少女站在暗影中,将水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阖眸,她所能回想起的全是阮瑟的一举一动。
眉眼和那人有几分相似,性子也像。
况且阮瑟行礼时的姿态……
尽管细微,但她应当不会看错才是。
睁开眼后,少女抽出一柄匕首递给心腹丫鬟,“让她们再备一把,这次图腾雕得更细致些。”
**
太极宫内筵席未散,丝竹声时断时续,直至马车行远后才被迫止声。
自离开水殿时,阮瑟兴致就不高,像是藏着沉重心事一样缄默无言。
不挣扎、不拘谨、也不闪躲。
若是寻常时候、若是在府中,阮瑟能全然放松地被他揽在怀中,赵修衍或是会觉得已经看到些微曙光。
可今日阮瑟太过反常,他虽察觉到不是因为敬王,却探不到更为深入的缘由。
临近宵禁,长街上只有寥寥几人,寂寂无声中只有轱轮前行的声音。
“可是挽莺同你说了什么?”
不多时,赵修衍微微收紧揽在阮瑟腰上的力道,垂首低柔问道。
浮想到自他军功累身之后,母妃始终在与沈太后争风争宠,稍稍处于下风时便是茶饭不思、谁人都不理、兀自生闷气的模样,他愈发笃定这个念头。
听到挽莺二字,阮瑟鸦睫轻眨,抬眼看向与她仅有咫尺之距的赵修衍。
双眸一如往时澄澈,却又夹杂着些许晦涩。
欲言又止。
就连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尽管她能在挽莺面前,字字珠玑地破碎她的盛气凌人。
可挽莺的话,却撕破她这些时日的反复游移,直面盘亘在她心里已久的问题。
也给了她一个看似荒唐、却不无可能的回答。
似是遮掩,亦或者是对她的心疼,赵修衍不作思索地将阮瑟拥入怀中,难得解释道:“从前去燕欢楼时,我会点挽莺抚琴唱曲,别无他意。”
“妾身知道。”
阮瑟半卧在他怀中,闷声道。
在她看到挽莺手臂上的守宫砂时,就已经知晓这一点。
只是……
双手撑在赵修衍胸膛上,阮瑟稍稍后仰,离开他微暖的怀抱,“挽莺说,我只是王爷寻来的、恰逢其时能做她的替代的人。”
“所以,王爷当初与我交易、留我在上京,当真是因为我是某个人的替代吗?”
寥寥两句中,阮瑟偷换了言辞。
不是挽莺,而是某个或是辞世、或是身在他处、或是琵琶别抱的女子。
她直直望进赵修衍眸中,坚定而坦然地等着一个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