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瑟被赵修衍拥着走出寿康宫时,人还没有彻底回神。
那句“一见钟情”与那日的“瑟瑟”声声交替地回荡在她耳畔心底,吞噬掉她所有清明思绪,便连这几日被她谨记在心的蒙卦爻辞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词成句,又不知从哪里飘来些许浮想,阮瑟满心满眼便只余下一个念头——
儒雅高阳、权倾朝野的雍王殿下对她一见钟情。
不辨真假,却轻易吹开她心上雪原的万里春华。
她忽生出许多不真切的感觉。
从她来到上京、入住雍王府时开始萌芽,步步醒绽,直至此时陡然跃至一座巅峰。
如果不是还保留有一线明朗,知道赵修衍是想在沈太后等人面前回护她,阮瑟险些以为赵修衍已经窥探到她的隐秘心事。
“柔宁自幼被姑姑、姑丈宠坏,目无尊长不知分寸。她也到了相看夫家的年纪,等她亲自赔罪后,本王会同姑姑商量,把柔宁送到延州的道观,好生磨磨她的性子。”
“不必对她上心,你无错。”
俯首,见阮瑟怔然失神,赵修衍以为她还在想柔宁的话,不由得揽紧她腰身,“是本王欠妥,阖该直接送你进殿再离开。”
“没有。”
阮瑟回神,摇头淡淡道:“妾从前也听过不少这种话,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从她被阮吴氏多次带到柳州牧府上、又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后,她就再未去过息州各家小姐的小宴。
比起闺中密友的冷嘲热讽和咄咄逼问,柔宁郡主的话就像飘落在茫茫雪原里的一瓣雪花,入目可见,但又很快陨落湮没。
“王爷方才的话,能骗过太后娘娘和长公主吗……”阮瑟不确定地问道。
在寿康宫这泊暗生波澜的湖沼里投下一颗惊天巨石后,赵修衍只和沈太后、长公主问安几句就带她离开,半句不肯多闲聊。
对沈太后更是尊重有余,敬重不足。
沈太后浸没宫禁数十年,也是看着赵修衍长大的,定是熟知他的脾性。
尤其新帝登基后,雍王时常流连燕欢楼一事已经称不上是秘辛。
群花过眼,他阖该不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轻易动心。
更遑论他们初遇时,她堪称落魄。
而今日沈太后和那位宋国公夫人,明里暗里都在告诉她,赵修衍并不是长情的人。
他从前会出入燕欢楼,红粉知己不知几何;他日后也会迎娶正妃,雍王府注定不会只她一位侧妃。
哪怕她只会在上京小住半年。
好似有什么被她自己刻意忽略、封存的事被人揭开,要她避无可避地直面。
阮瑟眨眨眼,咽下不期而至的酸楚,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见多识广,识人辨话非同常人……”
“是她们不信,还是你不信?”
本就缓慢的步伐逐渐停下,赵修衍侧身看向她,眸光晦暗探究,“但本王确实是如实相告。”
。
他的确是在见阮瑟的第一眼,就起了要将她带回上京的心思。
说是一见起意倒也没太大的错处。
他愈发垂首俯身,靠近阮瑟,声音低稳沉沉,似鼓诱似蛊惑,“我以为,你早该有所察觉的。”
不过咫尺之距,阮瑟只觉他一呼一息间的温热气息尽数流淌在她锁骨处,不禁惹得她一阵瑟缩。
她颇为不习惯的偏头,目光一下撞到柔宁郡主和宋国公夫人身上。
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和赵修衍是站在寿康宫不远处,人来人往都绕不过的地方。
猛然推开赵修衍,阮瑟小声提醒道:“王爷,再不去太极宫就来不及了。”
“表哥,你是不是在等我和容璎姐姐?”
柔宁郡主挽着孟容璎,特意放快了脚步走到赵修衍身边,满是期待地问,“正好瑟瑟与我们一起走,也不会无聊。”
她十分熟稔地唤着阮瑟闺名,仿若之前不曾刁难针对她。
将虚以委蛇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你和宋国公夫人是不认识去太极宫的路吗?”赵修衍不动声色地揽上阮瑟腰身,将她稳稳护在怀里,抬眼时目光凉薄,“还是要本王为你们带路。”
“柔宁不敢。”
柔宁郡主慌张摆手,“柔宁只是想和表哥一起走。”
“容璎姐姐刚回京,我想带她认识一下瑟瑟。”
“柔宁也是一片好心,雍王殿下何必拿她出气。”孟容璎浅笑着为柔宁开脱。
四目相对的瞬间,美人眸中盛满笑意,不甚勾人,又教人忍不住长久沉迷看她。
薄霞绮丽,映着孟容璎颈侧那株曼珠沙华半露不露,愈发妖冶。
与她给人的感觉别无二致。
可赵修衍波澜不惊,一声哂笑,意有所指,“日后有人当面刁难夫人,望夫人也这般大度不计较。”
暗含警告地看向柔宁,“你的事还没完。”
“我们该去太极宫了。”
低柔地同阮瑟说了一句,赵修衍替阮瑟戴上氅帽,揽着她离开。
冬至日愈发冷冽的北风中,隐隐吹来两人的交谈声。
“王爷从前认识宋国公夫人吗?”
赵修衍的声音愈发寡薄,轻易下了定论,“半生不熟。不重要的人罢了。”
字字清晰的话,让柔宁郡主的脸色由羞愤的暗红转为难堪的铁青色。
她开始为孟容璎打抱不平,却又不敢再让赵修衍听到,只能低低抱怨,“表哥怎么这么不念旧情?当年要不是他病入膏肓,你们早就……”
阖宫上下处处都有耳目,这档子陈年旧事哪敢让柔宁再说出来。
孟容璎连忙打断她的话,语调依旧不急不缓,“都是旧事。王爷也没说错,我与他确实半生不熟。”
“我新婚又新寡,他逐渐定了心,两全其美。”
“可你还不到双十,当真不再嫁了吗?”
孟容璎指尖有意抚上颈侧旖旎盛开的曼珠沙华,但笑不语。
越是临近太极宫,官员来往寒暄愈发频繁,冒昧上前向赵修衍行礼问安的也愈多。
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世家公子见状也上前攀谈,目光偶尔会停留在阮瑟身上,又很快偏移,不敢多看。
但不论是相熟与否,赵修衍与旁人交谈时总是矜贵肃容、疏离有度,言简意赅又一针见血,没有半句闲话,像是俯卧在山顶的猛虎,放眼芸芸众生。
截然不同于面对她时的温柔和无微不至。
阮瑟双手叠放在身前,端雅大方,也不会多插话。
余光偶尔偷偷滑向赵修衍,却碍于人多而不敢过于放肆。
仿若梦回月余前、她在柳州牧府上初见赵修衍时的一幕,他也是这般光风霁月,直教人抬头仰视、低眸难忘。
彼时她坐在阶下不情愿地抚琴,朝不保夕,更不敢多瞧他几眼。
如今仍是冬日,她却已经立在他身边,随他入宫赴宴。
阮瑟心头忽然浮现一种很是微妙的情绪。
“这不是三皇兄吗?”
“昨日皇弟一进京,就听闻三皇兄身体抱恙,今日可曾好些了?”
不远处一道略显佻达的男声乍然打断阮瑟思绪,她望去时只见男子着一袭群青色锦袍,面容俊朗,一副风流多情相。
即便是群青这种显人沉稳的颜色,都压不住他身上的骄狎。
更遑论他臂弯里还揽着一位……
阮瑟定睛仔细瞧了瞧,那女子的衣裙稍显清凉,不似冬日裹身避寒的厚重裳服。
和她月余前、被送到柳州牧府上所穿的那一身异曲同工。
这女子也是被迫的吗?
一念划过,同情还未泛起波澜,男人就已经站定在赵修衍面前,“三皇兄代陛下打点朝政,但也别太过操劳。”
“你身上本就有旧伤,当年方丈就叮嘱过要皇兄你好好将养,以免旧疾复发。”
“小伤。本王在边关习惯了。”
赵修衍看都不看被敬王揽在怀里的挽莺,唇角衔着嘲讽,“只是六弟文弱,平日里还是多节制自己。”
敬王赵承翰扯出勉强的笑容,“多谢三皇兄关心。”
视线顺势偏移到阮瑟身上,赵承翰故作不知,“这位是……”
“你皇嫂。”
“……”
赵承翰讪讪,“是吗?那皇弟倒是要道一句恭喜了。”
他再怎么眼拙,也瞧得出赵修衍的确看中这位侧妃。
没想到赵修衍往来燕欢楼许多次,最后竟迷醉在一个尚处新丧的寡妇身上。
主动投怀送抱的良家少女和被强抢到手的少妇当真如此不同吗?
有如扬汤止沸,赵承翰低头看了挽莺一眼,只觉这一两日被强压下的念头再度沸腾,但又不敢在赵修衍面前表露得太过明显。
他稍作收敛,望向阮瑟,规规矩矩地喊道:“小皇嫂。”
在进宫之前,阮瑟就和赵修衍达成默契。
入宫后恪守规矩,她会以妾身自称,一言一行谨遵宫规;赵修衍对她也不会太过随和亲昵。
但如今好像全然不是这样。
他一次又一次为她破例,丝毫不顾及繁文缛节的宫规。
为她撑腰。
能感知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阮瑟有所预料又含着茫然地抬眸。
“你应下便是。”
赵修衍看穿她的犹豫,“小六重规矩,不会乱说。”
……什么小六。
他自小就没被人这么喊过。
赵承翰脸色愈发难看。
但为了保持自己在美人面前的良好形象,他只能生生应下这个稀奇古怪的称呼,强颜欢笑,“三皇兄说的是,小皇嫂大可宽心。”
“……敬王有礼了。”
阮瑟牵强一笑,费了些许功夫才想到六皇子的封号。
赵修衍满意点头,寒暄几句后转身就同阮瑟进了太极宫。
进殿时他有意无意地错身,挡住身后人不多掩饰的探究目光。
为他这位浮花阅目的三皇兄嗤笑一声,赵承翰转而看向怀里的挽莺。
比起他尚会遮掩的觊觎,挽莺的震惊和嫉妒几乎不加收敛。
尤其是在他那好皇兄体贴地带美人离开后。
赵承韩心生一记,低头,双眼放在阮瑟姣好的身段上,开口却是对挽莺说,蛊惑她心智。
“你替本王做一件事。”
“本王可以为你赎身,将你送进雍王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