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池羽终于戳穿了谢其琛一直以来的伪装,她试图问出答案,问出谢其琛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少年,他真的叫谢其琛吗?
他来自何方,经历过什么,拥有何种脾性?
他为什么能毫无负罪感地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出手,宛如从未被教育过的、怀揣天真且残忍恶意的孩童?
然而,池羽并没有能得到答案。
谢其琛感慨了那一句话——“啊……果然,你早已经开始怀疑我了”,随即就没再多说什么。显然,他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仿佛陷入了某种僵持。
池羽让谢其琛把受了重伤的村民父子送回山脚下的村里,而后再没开口同谢其琛说过一句话。
池羽想,她大约是有点赌气的。
从与谢其琛初遇起至今,其实两人一直相处得很愉快,池羽在此期间对谢其琛产生了对待弟弟一般的感情。
所以即使先前意识到谢其琛可能并不如表面上显现的那样简单,她也没有选择直接去质问他。
也许她是在等有一天,谢其琛会主动告诉她他真正的身份和经历。
然而当谢其琛将那对村民父子打得几乎濒死后,池羽意识到,她不能继续视而不见了。
她选择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将她的疑问搬上台面——然而谢其琛并没有给出回答。
说实话,池羽有一种被辜负般的难过。
原来是赌气和被辜负的难过啊……
理清了自己的心情,池羽便熟稔地开始处理这些情绪。
如此沉默地过了几日,谢其琛依旧每日帮池羽准备好饭食,依旧上午背诵四书五经,下午修炼。
虽然池羽始终不说话,谢其琛却依旧按照她从前的要求,会将每日功课的进展汇报给她。
只是从前每一次汇报,谢其琛总带着他那“温甜清澈”的笑容,如今他却没在面上展现任何表情。
是夜,谢其琛正在房中入定,房门被敲响。
灵山只有他与池羽住着,不必想也知道来者是谁。
谢其琛有些讶异,池羽已经许久不曾主动找过他,也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还是……池羽终于要过来赶他走了么?
谢其琛并不觉得愤怒。
虽他不是个喜欢站在旁人角度思考的人,却也知道,自与池羽相遇以来,他说了太多的谎,骗了她太多的东西,一旦池羽觉察了他的欺骗,应当是不会再留着他的——说起来,他说的话里有什么是真话么?
果真想不太到呢。
有些可惜,灵山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若能多留一些日子,也许他能心无旁骛地将功法修炼至最高层,然后回到“那里”……
谢其琛打开屋门,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池羽对他说的话是:“走吧,我带你一起下山。”
下山?
为什么?
难不成是要去找那对父子?
谢其琛心中颇为不屑,但依旧顺从地跟上了池羽的脚步。
两人沉默地下了山,来到山脚下的村落,然后找到了那对父子所居住的房子。
“他们没有死,被你卸掉的手脚也由郎中接了回去。”池羽说道,“不过你打得太狠,没三两个月,大约是恢复不了的。”
池羽从芥子囊中取出了一篮草药:“这是我这几日采摘的药,能帮助他们恢复健康。篮子里还放了一点聊表歉意的银两。你拿着这个,进去交给那对父子,然后道个歉。”
谢其琛接过篮子,平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篮中的草药和银两,好一会儿,问道:“他们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他们太弱小。我没有理由道歉。”
池羽皱眉:“他们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你出手打了他们。”
谢其琛:“他们说了谎,利用了你的好心,甚至还对你有不该有的妄想。”
池羽摇头:“这些不是伤人的理由,即使是最残忍的律法,对待说谎的人,也不会做出如此严重的责罚。”
谢其琛安静了许久,他意识到他与池羽的对话已经触及了两人根本的不同。
若是从前,他会笑着顺从池羽的话语,如今池羽虽说已经戳破了他的假面,但他本也不打算同她争论些什么的。
可不知为何,也许是觉得此事过后池羽就会将他赶走,也许只是池羽当下与他说话的状态十分平和宁静,谢其琛最终还是说出了他真正的想法。
“我想说的并非是公正——这种东西,本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谢其琛说道,“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是弱肉强食。他们令我不悦,我是弱者,我便忍受这份不悦,我是强者,我便将这份不悦发泄回他们身上,直到我感到满意。”
谢其琛理所当然地说出了他的观点,而后果然,在池羽面上看到了惊讶。
……她一定是在想我的个性十分恶劣吧。谢其琛有些百无聊赖地想着。
然而池羽说出的话,却让他感到诧异,她说的是:“你说出真实的想法了呢,看来你终于信任我了一点点。”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用不解的眼神看向她。
池羽垂眸,露出一个苦笑……虽说是苦笑,可那场景却十分柔和美丽。
夜晚的月光洒在她的脸颊与发丝上,为她戴上一层圣光般的滤镜,她本就美丽的容颜在如此氛围中,更是显得如梦似幻。
即使是谢其琛这样对异性毫无兴趣的人,此刻也有点被震慑到了。
“老实说,那天以后我一直有些生气。所以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话。”池羽说道,“我气你为什么能这样轻易地对旁人下如此重手,也气你在那样的场景下,也不愿同我说一句实话。”
谢其琛沉默。
大多数时候,他沉默时心中不是在嘲笑着什么,就是在不屑着什么,可此刻,他心中的情绪是……茫然。
“但是后来,我选择去关注另一件事——你是为我出手的,因为他们骗了我,你才对他们出手。”池羽笑,“你看,只要我想消气,我总能想到办法。”
她想要对他消气,所以她选择了对他消气。
可是为什么呢?
在她意识到他从始至终的欺骗和恶劣残虐的真面目后,她为什么还能这样善良温柔?
因为她是圣女吗?
可圣女只是个名号罢了,怎么可能真有人如圣女一般呢?
谢其琛一向知道自己是个异常的存在,可此刻,他不禁有些怀疑,池羽是否也是个异常的存在。
池羽并没有回答他的困惑,只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说,要不要给彼此一个机会,以更真实的状态来认识和相处呢?”
谢其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打算将我赶出灵山?”
池羽微微惊讶:“我为什么要将你……啊,你以为我是想让你道完歉以后,就离开灵山?”
谢其琛没回答,只说道:“我不认为,寻常人会收留一个满口谎言、行为恶劣的人。”
池羽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天我戳穿你一直以来的伪装,你是不是有些不开心?”
谢其琛摇了摇头:“我早就预想过这个情况,只要是伪装,就有被戳穿的一天。更何况,不开心这种情绪,我很少有。”
“那你一般是什么情绪?”
谢其琛想了想:“愤怒、怨恨、不屑、傲慢。”
池羽:“……”
这人的情绪还真强烈……修士会有甲状腺方面的困扰吗?
谢其琛问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池羽回答:“这几日每次看到你,你都是面无表情。”
“你应该不想看我的假笑吧。”谢其琛说道,“但不用假面,我也不知道如何与旁人正常相处。”
池羽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个探究谢其琛背后真实的契机,于是委婉地多问几句,可惜谢其琛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任何问题。
好吧,既然已经决定接受他,那也不必急于一时半会。
池羽继续对谢其琛说道:“如果你进去送药,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进去送药。”
“……”
“还是不愿意吗?”池羽想了想,说道,“也许可以转变一下认知。”
“……什么意思?”
“你很不悦,将不悦发泄到他们身上,因为他们利用我的好心来中饱私囊。”
谢其琛不说话,眼神明显是“所以呢”的意思。
池羽继续说道:“可换个角度想,若没有这个人当中间商,那些药草也许会在灵山上自然地生长然后枯萎。虽然这人行为的动机是贪欲,行为的结果是获得大量的金钱,但事实便是,必然有人确实使用了本该自然枯萎的灵药,灵药发挥了它的价值,也有人的疾病获得了治疗。”
“这样一想,是不是就没那么极端的不满了?”
“那他们对你的妄念呢?”
“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么?”池羽说道,“愚蠢和自以为是虽令人生气和作呕,但只要没有实际上伤害他人,就觉得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行为了。”
谢其琛瞥一眼池羽:“你可真擅长原谅他人。”
那对父子也好,他也好。
池羽:“……我怎么觉得这句话不是褒义的?还有,你怎么不叫我姐姐?”
谢其琛耸了耸肩:“你都戳破我的伪装了,我为什么还要叫你姐姐?”
池羽:“……”
这个少年,果然是个很恶劣的人。
池羽正想再说什么,谢其琛却突然接过她手里装着草药和银两的篮子,径直穿过了眼前的宅院……好家伙,这人连“修为微薄”都是说谎的。
没一会儿,谢其琛就出来了:“篮子放他们堂屋了,明早他们起来就会看到。”
“道歉呢?”
“我依旧没觉得有什么可道歉的。”
“……”
“你不会从来没和人道歉过吧?”
“我存活至今,从不觉得需要和什么人道歉。”谢其琛转了话题,“好了,篮子已经送了,你要告诉我什么?”
池羽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虽说态度有些敷衍,但好歹他确实把药篮送给了这家人。
好吧。
池羽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谢其琛的脑袋:“我想说,我打算收养你。收养真正的你。”
谢其琛被池羽的举动和话语惊讶到,眼瞳微微睁大。
“不需要你伪装成讨喜的样子。”
面前的白发女子温柔笑着,看起来如同慈悲的神佛……神佛?
谢其琛突然想起一些过往。
在他尚且非常年幼时,曾乞求神佛降临,非常卑微、痛苦、低贱地乞求着神佛降临。
但神佛始终没有降临。
于是他确认,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所谓的神佛,亦没有所谓的天道。
公平、正义、秩序、乃至道德,这些均是人心的妄念。真相是,万物以其原本的样子活着,而后消亡,如此而已。
可为什么,神佛如今却出现了?
“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会一直教养你。”
谢其琛沉默。
池羽轻轻拂过他的发丝:“这些天,你一直披着头发呢……我明日还是继续给你束发吧。”
“若觉得梳头时不舒服,也不必压抑,完全表现出来也没关系的。”
谢其琛又一次听到剥落声。
从被黑色淤水浸泡着的、坚硬的心脏处,又一次传来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
那剥落声比先前的那次要清晰许多,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忽视。
谢其琛微微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