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安安静静,任由季徐冲帮她梳头。大哭了一通后,她的心,已慢慢趋于平静。
马车已经驶入街道,叫卖声钻入月盈的耳朵里,馄饨、包子、油条的香味飘进月盈鼻息中,还有栀子花的香味。若在平时,她的心思会被包子、馄饨给抓走。但是现在,她没有任何胃口,没有任何俗世的欲望。
她那颗活泼、天真、热情的心,在刚才那一刻,已经死了。谁都不知道,谁都不想知道,她心里究竟有多难过。
她本想忍住不说,可终究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月盈屏息静气,仰头与季徐冲对视,她终于有了直视侯爷的勇气,却不料是现在这种情况。
“也许,我在侯爷心里,只是个可以随意发卖、打杀的外室,就算侯爷今天把我杀了,一卷草席裹尸埋在乱葬岗,也不会有人替我申冤叫屈。”
季徐冲叹气:“不是这样的,我从未如此想过,你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身上。我不懂,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聪慧的姑娘,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侯爷是我人生最灰暗时,照亮我生命的一道曙光。”月盈继续说:“我今天很不开心,是因为侯爷不信任我。当我做好了跟侯爷一起赴死的准备后,侯爷却只是拿死这件事,来试探我对您是否忠心。”
听到月盈的控诉,季徐冲表面静无波,眼神冷静,甚至是冷漠。但他的肌肤却在一寸寸发麻,心中有如万蚁吞噬,似有一盆热水浇在他头上。李茂泽的提醒在他脑海里再度浮现,女人果真是记仇的!
“让你伤心难过,是我之过,我愿意给予你赔偿。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只是,我谁都不信任,你也不可能成为例外。这次的事,你就当做是一次教训。从此以后,你不要再把我当成好人。我无心成为照亮你生命的那道曙光,你也不必为我的无心之举而反复惦念在心。”
季徐冲顿了顿,又说:“收你入府,是林嬷嬷的主意,她伺候我很多年,对我很忠心。大夫说她已时日无多,我不想让她失望,才同意你入府。你也不用再做那些无聊的事,只需老老实实呆在和曦园,不给我惹麻烦就好。”
月盈想在季徐冲面前保持冷静,可那不争气的眼泪,却不受控制的从眼睛里流下,一颗一颗的掉落,连绵不绝的落下来。她今天已经哭过了很多次,没想到还是有那么眼泪。
她擦过眼泪,笑着看季徐冲,一字一句的问:“侯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不知为何,看见月盈那样的眼神,季徐冲心里有些疼,抽搐的疼,万剑钻心的疼。即便如此,季徐冲仍旧坚持己见,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他这么说,是为了月盈好。
这姑娘还太年轻,心里头只相信善,不相信恶。殊不知,善恶皆是一体,他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更不配成为她心中唯一的曙光。他能做的,只有亲手将月盈心中的曙光熄灭,让她不要再生妄念。
他强忍着转过头,不看月盈,淡声回答:“没有了。”
月盈顾不上礼节,随手拿起点心盒子里的绿豆黄,砸在了季徐冲的脸上,她看着季徐冲震惊的眼神,心里更加有了底气,她怒笑道:“只是无心之举吗?你为什么要给我搭可以爬上树看星星的云梯呢?又为什么给我干娘的夫家安排活计?你晚上做噩梦的时候为什么要抱着我睡才能睡得安稳?你为什么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亲我的脸?季徐冲,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敢承认你做过的事情,更不敢承认你的心。”
面对月盈的质问,季徐冲开始心虚。但他到底比月盈大了七岁,又心机深沉,就算心虚也不会让一个单纯的小姑娘看出来。
他俯视月盈,一双黑瞳,霸道的占据她所有视线:“因为姑娘能讨林嬷嬷喜欢,我才会对姑娘另眼相看。莫非姑娘觉得我对你太好了,便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月盈不敢说话,纵然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委屈,也被季徐冲眼里的了冷漠压制得不敢出声,但这只是来自上位者的威压,是猛兽对于幼兽的威压,而非能说服人的道理。
季徐冲铁青着脸,锐利的眼神似要穿透月盈的心脏,她出于生存的本能,违背本心,选择暂时屈服,把黏在季徐冲身上的眼神挪开。
季徐冲这才松了口气,他其实已经撑不住了,月盈若多问几句,他一定会败下阵来。他一心只想迅速逃离此地,于是他掀开车帘,背着身子对月盈说:“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会有护卫送你回和曦园。”说罢,季徐冲跳下马车,骑上旁边的一匹马。
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吱呀吱呀,马边轻轻抽打马背的声音清脆清晰,马儿嘶叫的声音响亮整条街道。季徐冲骑着马疾走过两条街,耳边仍旧是马车内,月盈压抑的小声抽泣。
他抬起手,捂向疼得厉害的心口,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身上还站着一点点豌豆黄,那是月盈刚才生气时砸在他身上的。季徐冲拈着那一点点豌豆黄,竟舍不得丢弃,而是把它放进嘴里品尝。豌豆黄的是甜的,又香又甜,甜入心底。
等季徐冲回过神来,回顾自己刚才的动作,他眼神怅然,无所依附。长叹一声后,季徐冲扬起马鞭,往前走,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午后月盈在马车上睡觉时,属下来报,有一些奇怪的人出现在了南京城内。季徐冲派人去查,都没有查到消息,他只好亲自去查看。
季徐冲骑马来到江宁的一处民宅,他将弃在路旁的密林,靠近那处宅院时,跃上一颗参天大树,以便观察。
不久后,马车直接开进大门,在内宅停下。车上下来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院中数人见之,皆纷纷跪拜,呼其万岁。
三年前被罢免丞相之位的王磊叩首跪拜:“陛下远道而来,光临寒舍,王某三生有幸,蓬荜生辉。”
众人簇拥着皇帝宇文成走入内厅。
傍晚的斜阳将各色云朵映照成了血色,成群的飞鸦隐入林中,粗嘎的鸣叫声一阵阵响起,像是一首悼念亡人的哀乐。季徐冲松开拳头,呼吸急促,心口处汹涌激荡,但他已然冷静,跳下大树,选择了平静离开。
正在密林中吃草的马儿听到哨声呼唤,立即撒开马蹄奔跑着回到主人身边,似是察觉到了主人心情不好,主动歪着马头去蹭他的手背。
季徐冲看着眼前撒娇邀宠的马儿,不由想起了月盈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月盈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想过要搬出侯爷的宅子,仍旧回庙里去住。侯爷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喜欢她,她也注定无法讨侯爷欢心,又何必厚颜无耻的留在这里呢?
一定要马上离开!
可是,等她闷闷不乐的回到宅子后,玉樣已经将洗澡水准备好,伺候她沐浴完,又给她准备了很多美食。
吃饱喝足后,一阵疲乏感袭来,月盈又想:我今晚先歇一歇,明早再走也成,走之前至少得跟林嬷嬷告个别,才算善始善终。
她抱着这个念头在香软的拔步床上入眠,一觉睡到月上中天方醒。
此时,府里的人都已经睡了,独她一人失眠。
因为睡不着,她穿了件长袍,爬去院子里的大树上看星星,顺便思考一下接下来的处境。
府里的日子,跟她从前住在庙里的时的清苦生活相比真是太轻松了。来这里之前,她一直身处哥哥出事后失去倚仗的状态里,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庙里的粗活累活和没有油盐的食物让她难以适应。
本以为成为侯爷的外室,是个不错的去处,现在却也被她弄砸了。
“不对!”月盈仰头看着天空,对自己说:“我没有弄砸,侯爷也并没有赶我走。侯爷现在不喜欢我,并不代表将来也不会喜欢我。”
一阵风吹来,婆娑树影摇晃,她双手握拳,对自己道:“我就是要厚颜无耻的留在侯爷身边,只要侯爷不将我赶走,我就不能自己离开。”
“什么叫不该有的心思呢?我本来就是侯爷的外室,讨他欢心是我的职责所在,这能叫不该有的心思吗?”
冷静下来后,月盈又想,侯爷为什么要故意说那些话给她听呢?是想让她对他早点死心吗?她才不相信侯爷是个坏人,侯爷如果一点都不在意她,怎么会给她搭可以爬树看星星的云梯呢?
月盈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侯爷那么说,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一夜,月盈辗转难眠,季徐冲也同样没有好睡。
入夜后,江宁织造工坊里有人闹事,砸坏了几十台织机,还打伤了几位纺织工匠。
身着黑蓝色衣裳的工头许岸挥舞着巨棍威胁工人们:“一天六个时辰怎么了?没让你们一天做十个时辰已经是我足够仁慈。你们不服气是吗?不服气的人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骨头那么硬。”
身穿灰蓝色工袍的老者站出来反驳:“可是侯爷曾说过,织工一日劳作不得超过四个时辰。”
“行,你有种!”许岸挥着手中的木棒,对那老者冷笑。
旁观者皆为那老者担心,却无一人敢出头,眼看许岸越走越近,将那木棍高高扬起。
围观者纷纷侧目,不敢直视。
“啊——”
一声惨叫,引起了慌乱。
随即,大家都发现那声惨叫并非由老者所发出,而是工头许岸的声音。
许岸头破血流,滚倒在地。
季徐冲握着木棍,冷冷道:“你跟随我多年,应当知道,我不喜欢有人在工坊闹事,尤其不想看见你们砸伤机器,重伤工匠。一台织机,三名工匠,昼夜不休,十二时辰才纺出一匹布。我一年要向朝廷上贡两千万匹布,少了一匹,朝廷都要将我问责。如今,你毁我织机,伤我工匠,这笔账,你说说,该怎么算?”
许岸不停磕头:“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请侯爷饶命。”
“奉命?”季徐冲说:“这里由我一人做主,你奉谁的命?”
许安将头磕破,也不敢回答季徐冲的话。
季徐冲冷冷看向来福:“安抚好伤员,采买新织机,处理掉叛徒。这三件事,有一件没办好,我唯你是问!”
来福战战兢兢,看一眼许岸,还来不及应下,就发现季徐冲已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天色已晚,他沐浴后,在织造工坊的宅子里歇下了。
一个时辰后,陆煜来访。
“我听说你把许岸处理掉了?”陆煜给自己倒了杯茶,看向他道:“我希望侯爷这么做,并非因为私怨。”
季徐冲摇晃着手中的酒杯,道:“我的舅父是当今陛下,我的母亲是长公主,我是陛下亲封的武林侯,不过处理个八品虚衔的工头,于公于私,又有谁敢来向我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