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季徐冲离开,过了三日才归。
季徐冲回来的时候,月盈刚用过午膳正在看书,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看书,仿佛没有瞧见他似的。
玉漾告假未归,今日乃红珠当值,红珠有心提醒月盈起身向侯爷行礼,但见侯爷并未不高兴,便也不好自作主张。月盈走之前也悉心交代过,若非两位主人主动提出需要伺候,屋内的丫鬟们理应退出房间,让两位主人单独相处,促进感情。
红珠退出房间后,季徐冲便走到月盈身后,问:“看的什么书?”
月盈还是不回答。她想聚精会神看书,可书上的字却变得陌生起来,无论她怎么认真,都看不明白?
季徐冲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滚烫的呼吸,一点点撩拨在她的耳廓,“这两页我都能背下来了,你居然还没看完。”
月盈把手上的《伤寒杂病论》合上,塞到季徐冲手上,道:“这是侯爷书房里的书,侯爷自然能倒背如流。”
季徐冲把书放回案上,笑道:“怪我回得不巧,打扰了月盈姑娘看书的雅兴。”
月盈脸一热,鼓着脸,气呼呼道:“和曦园是侯爷的,侯爷自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季徐冲见她站起来走开,便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然而目光却始终定在她身上。
月盈心里憋着一口气,坐在一旁掰核桃,无奈核桃怎么都剥不开。
季徐冲这才看出来她有些生气,便向她解释:“我向来庶务繁忙,来去不定。若我没有来,你自行安排便是,不必等我。我觉少,醒得也早,见你睡得香甜,离开之前没有跟你打招呼,是我的不是。”
月盈没想过侯爷会向她道歉赔罪!
她刚才只是气不顺,连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会生闷气。现在侯爷向她道歉,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大题小做,太过小家子气了!
她把手里的核桃重新放回干果盘里,擦了擦手,倒了一杯热茶给季徐冲送来。季徐冲爽快的饮了这盏茶,在他饮茶时,月盈窥见他袖口处的血迹。
“你做什么?”季徐冲看着忽然凑近的月盈,眼神充满警惕。
月盈盯着他的手,涩声道:“侯爷的手受伤了。”
“不过是小伤,不碍事。”季徐冲将手掩在袖子里,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暗杀,无数次死里逃生,这点小伤真的不算什么。
“侯爷又把我当外人了?”月盈心头一窒,她看见季徐冲故意把手指藏起来了,不给她看,心里涌出浓浓的悲伤和失落。那晚在山顶时,侯爷忽然变得冷漠疏远的那一幕,又再度重现。
季徐冲看到她眼底的伤心和难过,心里软塌塌的,情不自禁的捏捏她的脸。
月盈开口埋怨:“疼!”
季徐冲愣了一下,很快松开了手。他并未用力,却在月盈的脸上留下一道重重的痕迹。
月盈虽来自西北,皮肤却白净如江南人。她的白不是吹弹可破的白皙,是水煮汤圆那样厚实的白,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捏一捏,看看会不会破。谁知这汤圆只是看着厚实,其实皮薄馅多,他担心自己再用力一点,就能将其捏碎。
月盈委屈地扁扁嘴,圆溜溜的黑眸里带着七分埋怨、三分可怜,像极了敢怒不敢言的狸奴。
季徐冲轻笑了声,连日阴霾一扫而尽,“走吧,带你出去玩。”
月盈却始终看着季徐冲手上的伤。
她想起哥哥入狱的那段时间母亲生病,为了安抚母亲,月盈亲手为母亲熬汤。
可月盈心辛苦苦熬的汤,却被母亲淡漠地放置一旁。母亲一心挂念着狱中的哥哥,忽略了月盈白净的手腕上那道明显的伤痕。
月盈虽理解母亲当时的心痛和悲伤,但她当时被母亲冷漠对待的痛楚也是真实的。无人关心、无人心疼,因而手腕上的烫伤更加剧烈疼痛,那份疼痛后来钻心刺骨,成为了月盈心底的一根刺。
季徐冲看月盈眼睛忽然有了泪意,便有些内疚:“怪我手太重,把你捏疼了。”
季徐冲五官俊美,若能多笑笑,便如虹销雨霁。
可惜这位侯爷平时总冷着脸,导致别人对他的第一眼印象不是他生得有多好看,而是他冰冷的眼神总引人怀疑: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月盈凑过去,蛮不讲理的将季徐冲的手从袖子里揪出来,“侯爷的手为何受伤了?”
季徐冲不习惯突然被人这么关心,他用力抽出手,又在月盈的脸上捏了一把:“不痛的。”
“我来给侯爷包扎。”月盈哒哒跑去拿药箱,又把药箱拿回来。
季徐冲从来不苟言笑,宁愿让别人怕他七分,也不愿意让人多亲近他三分。他虽年轻,杀伐气重,面对官场上错综复杂的人情一直铁面无私。朝廷里那些官员们,一个个对他充满了忌惮。
可如今他却为了讨好一个外室,宁愿把手包成熊掌,被李茂则嘲笑。
在月盈把季徐冲的手掌包成熊掌状后,季徐冲带着月盈出来玩,恰好碰到了李茂泽和秦璇玑。这时,月盈正在隔壁的书馆里找些医书,季徐冲在一旁等着。
秦璇玑只朝季徐冲微微颔首致意,便翩然离去。而李茂泽却盯着季徐冲包成熊掌似的手,一直忍笑。
季徐冲冷眼扫向他:“你若想笑,尽管大声笑。”
李茂泽指着他包成熊掌似的手掌,问:“你就这么宠着?”
“与你何干?有心情管闲事,倒不如多花心思在秦大夫身上,也好让她正眼瞧你一次。”
“说你的事,提秦璇玑做什么?不过我发现你自从有了里面那个小外室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徐冲先朝月盈看一眼,见她还在选书,又才闲闲地扫了一眼李茂泽,“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何区别?”
“从前的你,没有人味儿。现在你都会把我和秦璇玑的事儿拿来说笑,说笑这种事放在你身上可太不正常了!”李茂泽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李茂泽一边瞅着月盈,一边双手握拳大拇指相碰,“你俩如今处得腻歪,你真舍得?计划要不要再改改?”
季徐冲却冷声道:“计划不变。”
“你也太铁石心肠了吧!我可告诉你,女人都是记仇的,你若伤了她的心,她一定头也不回的走了,再也不肯原谅你!”
季徐冲点点头,“原来你伤过秦大夫的心,她才不肯原谅你。”
李茂泽被他三言两语气得面红耳赤,只得作罢,摆摆手道:“算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阎王爷难救该死的鬼,活该你这辈子打光棍,孤独终老一生!”
李茂泽说完,便与季徐冲分道扬镳。李茂泽刚走没多久,月盈抱着一叠厚厚的医书从书馆中走出,她笑着问:“侯爷刚才遇见熟人了?”
季徐冲道:“一个疯子,别理他,你买了些什么书?”
“都是从前没看过的,侯爷书房里的医书都被我翻遍了。”月盈像是寻到宝贝,欢欣鼓舞地举着书让季徐冲看。季徐冲大约是被李茂泽的话影响到了,没有心情看她手上的书,只是盯着她那灿若朝阳的眼睛瞧,他从月盈清澈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自己。
或许李茂泽说的对,他真的变了,只是季徐冲不确定,这种变化对自己而言,是否有益。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目前所有的事皆在他掌控之内。
月盈皱眉,盯着季徐冲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忍不住后退两步,问:“侯爷怎么了?”
“我放你离开,你愿意吗?”季徐冲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这里有三千两,你拿着银子走得越远越好,从此我们山高路远,不复相见。”
啪嗒,月盈手中的书,掉落在地。
月盈很纳闷,也很惊讶,她甚至没有悲伤,只是短时间无法接受季徐冲说出的话,“侯爷厌倦我了吗?”
“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离开呢?请侯爷给我个理由。”
“因为我是个混蛋,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我现在良心发现了,愿意放你走。”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不走!”月盈蹲在地上,把散落在地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季徐冲在这个傻姑娘面前,再一次屈服。让她走,是季徐冲违背了理智做的冲动决定。可月盈不走,她选择留下。
“那你别恨我!”
“我为什么会恨你?”
季徐冲未再解释,示意一旁伺候的来福帮月盈把书捡出来,他则带着月盈上了马车。
秋末,午后的艳阳天,总是会让人昏昏欲睡。闻着季徐冲身上独有淡淡檀香味,月盈顿时瞌睡连连,季徐冲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腿上,“睡吧!”
月盈睁大眼睛,感受着季徐冲的手,正在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似是把她当作了孩童正在哄她睡觉。
一想到侯爷那息怒不定的脸,月盈便有些不敢睡,奈何马车太晃,侯爷身上的味道太好闻,背上轻轻拍打的节奏太过舒适,月盈很快便放下防备,昏昏入睡。
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
月盈是被吵醒来的,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倒翻在地的马车里。这是哪里?侯爷呢?侯爷在哪里?
月盈掀开娇帘,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袭熟悉的蓝灰色的长衫上沾满了猩红,她的侯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月盈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月盈战战兢兢爬起来,想要到季徐冲身边去。就在这时,她看到侯爷身旁站了个穿着灰色短褐,手上系着缂丝绑带,脸上留着一道长疤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些眼熟。
月盈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曾经在哥哥书房里见到过这个人的画像,他是朝廷通缉犯——阎黑瓦。
阎黑瓦扬声道:“季徐冲,京城人氏,是陛下亲封的武林侯。”父亲是威武将军,本来是个领俸禄的虚职,却因西南刁民造反时保护皇帝而砍了手,因此换来长子当侯爷的机会。”
“母亲是端宁长公主,因为当今皇帝造反杀了同胞哥哥而疯癫。”
“还有一个庶出弟弟,一个庶出妹妹,不过你跟他们感情也不好。我记得朝廷有不成文的规定,驸马只能领虚衔,不得进入权利中枢。所以,你的父亲每次都想说服你娶了公主,将爵位让贤给庶出的弟弟。”
这时,阎黑瓦看向月盈,笑道:“哦,对了,这是你的外室吧!听说你很宠她,不知道她对你是否同样痴情。”
月盈慌乱的心,因为盗匪阎黑瓦这句“听说你很宠她”而变得平静。
侯爷对她的好,都已经传到盗匪耳朵里去吗?虽然在这生死危机关头,月盈不应该感到开心,但她却因为绑匪的一句话,忽然欣喜。
只是还来不及欣喜太久,便又听见阎黑瓦说:“虽然季侯爷是江南百姓的财神菩萨,但您杀了我哥哥,此仇我不得不报。待杀了侯爷,我自会向官府投案,给江南百姓一个交代。”阎黑瓦说完,眼底杀机毕现。
月盈来不及爬到季徐冲身边,只见一蓝一灰身影已经纠缠在一起。
月盈站起来,大声呼喊:“来福,来福你去哪儿了?护卫呢?护卫在哪里呢?侯爷遇袭,怎么没有人出来保护?”
月盈光顾着大声呼叫,没注意自己满脸是泪。
此时此刻,月盈心里满腹悔恨:早知道就应该听娘亲的话,同哥哥一起认真习武,扎马步,学打拳武健。可当初她每天不是说肚子痛、就说喊着头痛,坚决不肯练功。到了今时今日,她要为曾经偷过的懒付出代价。月盈发誓:如果能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会认真学好武功。
可惜,老天爷不会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就像她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爹爹一起骑马那样。
正在月盈心神不宁间,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已经缓慢下来。
月盈看见满身是血的季徐冲变得脸色苍白,他的招式依然强劲有力,能卷起层层沙石,让沙石化作无数暗器,飞往四面八方。
可是,下一瞬,阎黑瓦轻易便躲过所有沙石攻击,反而哈哈大笑道:“你果然受了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