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素日里懒惫惯了的小丫鬟们个个都规矩极了,她们先轮流服侍月盈洗漱,再拥簇着她去用膳。
月盈见她们神色紧张、唯恐出错,想起昨夜季徐冲说过的话,暗忖道:“定是侯爷训过她们,她们才如此小心。她们毕竟是侯爷的奴仆,就算我让她们不要如此小心,她们也不一定肯听。”
用过膳后,丫鬟们又簇拥着月盈来到园中闲逛。此时已入秋,华叶渐衰,秋风劲起,焜黄流入潺潺溪水,水中菊花花瓣随水而去,可有一片红叶却被石头阻碍无法顺水流走。
树荫斑驳,阳光透过枝桠洒下点点金光。月盈怔怔的看着那片红叶,在树荫下等待许久,待红叶终于被水冲走,这才移步往林中走去。
逛了一圈后,月盈再回曦园,便看到树上多了一架攻墙的云梯。不同于戏文里打仗的云梯充满刀砍剑刺的伤痕和斑驳血迹,这云梯是新造出来的,还雕刻了些许花鸟云纹。抬头往上看,树干上多了把椅子。
玉漾见月盈讶然,笑着解释:“今日天刚亮,侯爷便吩咐奴婢在园中的大树上搭个梯子,好让姑娘日后爬树方便。奴婢自作主张让府里的木匠们在树上安了把椅子,姑娘可还满意?”
月盈不由得想起昨夜光景,心中羞涩,道:“定是侯爷怕我从树上摔下来,把他的地砸坏了,这才吩咐你在此搭个云梯。”
月盈头低着,耳朵通红,手绢都被她扭成了麻花。玉漾便笑得更开心了,也不反驳她的话。
月盈忽然感到背一阵疼,皱着眉扭了扭胳膊,玉漾关心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月盈摇摇头。
昨夜,季徐冲搂她在怀,抱得很紧。他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喊着好痛。月盈拍着季徐冲的后背,给他唱歌,才把他哄睡。
月盈喃喃道:“想不到他那样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玉漾更觉得奇怪:“姑娘在说什么?”
月盈由季徐冲做噩梦的事,联想到了那个忽然出现的老嬷嬷,不由好奇:“昨晚有个李嬷嬷忽然出现在和曦园,她看似有礼,实则却很凶,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对主人严肃的奴仆。”
玉樣道:“那是李嬷嬷,李嬷嬷是福庆长公主身边的人,福庆长公主便是侯爷的母亲。”
果然如月盈所料,那人是代表长辈来训话的,月盈正欲再问一些长公主的事,见玉漾脸色为难,便转而放下心中疑惑,问其它的事。
“玉樣,从这里到乌衣巷有多远?”
自来江南三年,月盈住在江宁与溧水较多,没正经在南京城里待过,但月盈知道干娘家在南京城的文昌巷那边,距离乌衣巷不远。却不知安德门距离干娘家有多近?月盈想她娘亲了,也不知道她的干娘最近有没有去庙里看她娘亲。
玉漾回答:“虽然看着比较近,但山路较多,走路和乘坐马车都需两个时辰。骑马会更方便,只需要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的山路!
月盈垂头丧气,只得放弃了去干娘家的念头。
玉樣见她情绪低落,安慰道:“姑娘今日怎么不去寻芳园里玩呢?听说寻芳园里的秋菊、月季和杜鹃开得正艳,一大早就有很多丫头们忙着去看花呢。”
月盈一听,脸上那点失落果然不见了,欢欢喜喜道:“是吗?我昨天去看的时候,才绽放了几个花骨朵,怎么今天它们就开花了?”
月盈毕竟还小,纵有许多少女愁思绪,掉几滴眼泪,也都是转瞬即逝。
年轻的小姑娘,谁不爱美丽的花朵?果然,园子里已经聚满了赏花的女孩们,大家一看月盈来了,纷纷将最好的观赏位置留给她。
八月的月季开满南京城,路旁的野蔷薇都开得茂密旺盛,就连郊外的尼姑庵里头,也开满了各色野蔷薇,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念经的声音,檀香味倒是很浓。
院内,两个老尼姑坐在树下聊天。
“听说这孙惠红原也是南京城的大家闺秀,家中殷实,父亲是个七品官,后来她被个西域商人哄着私奔了,这才与家里头断了联系。如今她家里人找来,也愿意认她,她何苦在庵堂里跟我们一起过苦巴巴的日子?若是我,一定收拾包袱立即便走,绝不回头。”
“瞧着吧,今日她家里人一定会带她走,若她不肯,绑也要将她绑回去。”
两个老尼姑的背后是脱了白漆的土墙,越过这面土墙,是一座空荡荡的院子,院中原没有植被,孙惠红和月盈住进来后,在院子里种了几株野花,平添了些许生机。院子里有几间空禅房,禅房的窗户已经生蛀,屋内空旷,墙壁斑驳。
月盈的母亲孙惠红就住在这间空旷的房里。
照理说,尼姑庵里不应该出现男人,今日这间禅房里却坐着个面容沧桑的男人。他眼白呈现褐黄,脸颊瘦削,身上穿的衣服也有些破旧。
男人坐在孙惠红对面的椅子上喝茶,他身旁站着个脸蛋胖乎、眼眶发黑、神情憔悴的妇人。妇人穿得比男人略整齐些,但衣服的料子也旧了,还是三年前流行过的款式,如今早已过时。
胖妇人对孙惠红笑了笑:“都以为姑奶奶在西北,没承想会在这儿遇见姑奶奶。您真是太见外了,回都回来了,怎么能住在庵堂里?跟我们回家去吧,姑奶奶的闺房,我们都还给您留着呢。”
“我房里那些金银首饰,嫂子也帮我留着吗?我那院中的库房里,摆满了我每年过生辰时祖父和外祖父家送的礼物,嫂嫂也帮我留着了?”孙惠红冷笑着瞥了她一眼,目光却落在了她哥哥孙敬身上。
胖妇人讪讪的笑着,不再多说话。
孙敬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冲冲道:“你也是孙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非你当初执意悔婚,跟个西域商人私奔而去,爹爹怎么会被罢官?我们孙家怎会落得如今这田地?”
孙惠红眼圈一红,忍着眼泪辩驳道:“我不逃婚,难道任由你们把我嫁个六十岁的老头当填房?他儿子都比我大了十岁!”
“那也只能怪你自己行为不端,下(贱)放(荡),被人破了(身),怀了野种,才不值钱!否则凭着祖父和外祖的名声,你何愁嫁不到个好人家去。”
“孙敬你这孬种,怎么半句不提自己的过错?若非你烂赌,败尽孙家家产和嫂嫂嫁妆,我何苦落到如此田地?以我们孙家几代祖宗积攒下来的产业和积蓄,哪怕你孙敬是个好吃懒做的蠢货,只要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被人哄骗了去,这些钱三辈子也够花了!”
孙敬在外面窝囊一世,也只敢在妹妹和老婆面前耍横,被话一激,恼羞成怒,一巴掌重重扇到孙惠红脸上,打得孙惠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脸上火辣辣地,牙齿松动,嘴角流血,可比起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疼,简直要疼到五脏肺腑里去,脸上的疼也不算什么了。
孙敬夫人薛氏见他们兄妹闹了龃龉,连忙将两人隔开,还故意大声哭给孙惠红听:“你们兄妹这是何苦?都是骨肉至亲,怎么闹得跟仇人似的?姑奶奶,昨日老爷听说你回了南京城,不知有多高兴,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天没亮便巴巴的来找你。老爷,你也是的,姑奶奶在西域受苦多年,便话里有些不中听的,你这当哥哥的该忍则忍,何苦跟她一个弱女子计较?”
“她辱我孙家门楣,我没杀了她就算好,我还忍她!”孙敬还要再说,薛氏一个眼神便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言。
一旁的孙惠红仍在伤心落泪。
孙惠红随儿子回南京已四年有余,因有心避开这家人,有事无事都不出门。
儿子出事后,孙惠红第一时间便带着女儿躲进了荒郊野岭的庵堂里,可没想到她都已经住到这人迹罕见之地,却还是躲不开这一家子吸血鬼。
可孙惠红不知,其实是庵堂里的尼姑通知了她的家人。
这庵堂并非真正的诵经念佛之地,她们暗地里做着见不得人的买卖。
住持师父迫不得已行了这门生意,却并非恶毒心肠的人,见她们母女容貌都十分俊俏,怕母女难逃强权迫害。因来此佛门清净地寻欢的人,大多位高权重,却道德败坏,没有伦常。
虽说湘红和林嬷嬷前后在庙里打点了银子,住持师父拒客了一阵,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庵堂里两个月没了生意,眼看着银子渐渐要用光,于是,几个老尼姑出了主意,让住持师父派人去她娘家里把娘家兄弟喊过来。
几个老尼姑没事干喜欢听八卦,听湘红和孙惠红说起过她娘家里的事。知道孙惠红的娘家是江南望族,她是因为与家里闹了矛盾,才与家里人决裂。却不知孙家老小皆禽兽,孙惠红若随兄长离去,那才真正的遭了迫害。
住持师父把孙惠红扶起来,也在一旁劝:“我们这里住的都是些苦命人,夫人住进我这慈心庵,想必也是遭遇了万分不幸。可我们这里住的都是出家人,夫人与佛无缘,何不随家人一道回去?”
她起身走到孙惠红身旁,用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的女儿想一想才是。”
孙惠红暗道不好:难道住持师父要将她女儿供出去?
孙惠红身体一颤,柔柔地抬起头。明艳的五官,瘦削的身材,便是女人见了也忍不出对她心生怜爱。
这倒是孙惠红误会了,主持师太也是善心人,她考虑的是将来孙惠红的女儿总要出嫁,说她曾住在荒野尼姑庵,总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这里还是间不正经的尼姑庵,在佛祖那里挂不上名号,也说不出师承和派系。
孙惠红透过腐败的木窗,看着窗外开得正艳的野蔷薇,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好,我跟你们回去!”
此时此刻,安德门,季侯别院。
寻芳园的花园内的蔷薇也开得茂盛,比庵堂里的叶蔷薇大了许多。枝繁叶茂间怒放着几朵红艳艳的花朵,姿态绰约,宛如胭脂点点。
恰有个赏花的姑娘,忽然来了情致,唱起了一首《待嫁的姑娘》,这是首西北民歌,月盈很是熟悉。
寻芳园里的小姐妹花翎知道她是从西北来的,便蹭蹭她的肩膀,邀请她:“月盈,你会不会跳这个舞?”
月盈点点头,站在较为空旷平坦的地方,拉起裙子,跟着歌曲的节奏,扭动腰肢,足尖点地,凌波微步,胡旋漫舞,脖颈扭动如灵蛇,表情比满园盛开的月季更娇媚。
她在喀什草原被封为“明月珠”,便是因为她的舞跳得极好。
在远处山顶练字的季徐冲,被歌声吸引,放下了笔墨,抬头一看,不禁被月盈的舞姿所吸引。
月盈美妙的舞姿动人心魄,看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要随风而去。
寻芳园里的姑娘们,大部分能歌善舞,她们认真观赏着月盈,不一会儿便学会了她的动作,跟着她的节奏,一起跳起来。
霎时间,花园里热闹极了。
直到,月盈看见了林嬷嬷——
刚入府时,月盈答应过林嬷嬷,要端庄,要贤淑,此刻却在太阳底下舞得大汗淋漓。
可林嬷嬷见她满头大汗也不生气,更没有责备,反而和蔼可亲地掏出帕子给月盈擦汗,并吩咐玉樣去备水,伺候月盈沐浴。
等月盈沐浴出来见林嬷嬷时,林嬷嬷又笑着夸她:“姑娘真是多才多艺,今日倒便宜了老奴这一双眼睛。”
月盈吐吐舌头,顿时放松:“您不嫌我咋咋呼呼就好。”
林嬷嬷起身,躬身一福,歉疚道:“都是老奴不好,从前姑娘刚进府里时,还不熟悉侯爷的脾气,奴婢难免啰嗦了几句,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月盈连忙扶她起来,“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巴不得嬷嬷多教教我!”
林嬷嬷被她哄得开心,拍拍她的手,道:“多谢姑娘体贴。我听玉漾说,昨夜姑娘被京城里的李嬷嬷吓到了?”
月盈摇摇头,说:“有侯爷庇护,我倒也不害怕,只是那个被李嬷嬷带走的女孩子,恐怕她没有好下场。嬷嬷能不能想个办法救救她,不让她被长公主处死!”
林嬷嬷掩袖一笑,道:“那是侯爷故意吓你呢,长公主并不是个坏人!她对侯爷爱之深切,便要死死地管着侯爷身旁的每一个人。那丫头只是去京城学几个月规矩便能回来。”
林嬷嬷见月盈未受惊吓,叮嘱了一番话之后,便回侯府主宅去了。林嬷嬷年岁大了,被季徐冲荣养在了侯府后宅,名为仆人,实则与主人一般体面,便是长公主见了林嬷嬷,也不会让林嬷嬷行礼。
晚上,月盈刚要出门,季徐冲便回了和曦园。
“这是要上哪去?”季徐冲问。
月盈穿了件素雅的骑装,腰身收紧,下面是长裤和靴子。头发也梳的是简单的道士发髻,仅配饰一根白珍珠簪子,简单利落。季徐冲见到月盈这身素雅的装扮,眸光微亮,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月盈笑道:“不知道侯爷要来,我原本打算爬山去。”
季徐冲冷笑:“你不希望我来?”
“我当然希望侯爷天天来?”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月盈小跑着来到季徐冲身边,挽住他的胳臂。
“怎么忽然想起去爬山?”
“最近吃得有点多,今天早上起来发现我的腰粗了好大一圈,我若再不动一动,只怕要变成大肥猪。”
季徐冲看着她纤细如柳的腰肢,道:“不胖,若是衣服不合身了,让玉漾唤了裁缝来给你重做便是!”
月盈听侯爷是在夸她不胖,便夸张说道:“侯爷您不知道,我爹爹是个大胖子,肚子像怀了八个月崽那么大。我小时候也是个胖子,到五岁那年才慢慢变瘦。我娘怕我长成我爹爹那样,从来不准我吃太饱。离开我娘后,也没人管我了,我每天敞开肚子吃,胖了好多。我娘看见我现在这样,肯定要生气......”
侯爷眯起眼睛,食指抬起她的下颌,还捏了捏,又笑道:“刚才还不觉得,如今仔细一瞧,是胖了些!”
月盈哪敢露出不悦之色,只能低头不语。
季徐冲捏捏她的脸,笑道:“我到现在还没用午膳,你再陪我去吃点。”
“可是我已经吃得很撑,肚子里再也装不下了。”月盈说得略有些夸张,事实上,她因为怕长胖,晚上也没吃几口。
季徐冲揉揉额头,叹气:“那就让玉樣把晚膳撤掉把,我一个人用膳也没什么意思。”
“不吃晚膳怎么行?我陪侯爷再吃点吧。”
季徐冲叹气:“没关系,你不用勉强。”
月盈挽着季徐冲的手,强行拽着他往怡心堂走去:“今日要胖便随他胖去吧,明日我再少吃几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