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宣闻言,依言摒退众人,正要离开——
“还请世子将那只匕首还给我。”秦昭信口胡诌道:“那匕首有驱邪镇魂的功效,对唤醒绿俏有些用处。”
看绿俏的样子,应是在做噩梦。
事出紧急,又是在兰陵侯府上,她不好堂而皇之突然跟对方要兵器。
便只能暂时拿那把匕首来用用。
有了先前两次的遭遇,秦昭觉得,以后入梦时确实得随身带个兵器,起码得能防身用。
宁宣怔愣一瞬,不疑有他,忙唤人将匕首取来,交还给秦昭,这才离开了房间。
待到房里只剩下秦昭一人,她找出香炉,把安魂香点燃,和衣躺在软榻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秦昭置身于喧闹嘈杂的早市当中。
四周皆是卖鱼的商贩,地上湿漉漉的,浓烈的鱼腥味直冲进鼻腔里,让她忍不住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别打了……别再打了……求求你,别再打了……”远处传来女子凄惨的哭求声。
秦昭抬眸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口,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正对一个女子和一个半大的少年拳打脚踢。
女子将少年搂在怀里,挡下了大部分的拳脚。裸露在衣袖外的胳膊,青紫交加,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秦昭走近,看清女子的脸,清秀温婉,正是绿俏。
中年男子一把抓住绿俏的头发,狠狠往后扯:“你这个赔钱货,给老子滚开,今日我要打死这个忤逆不孝的孽障,我要让他知道,谁才是他老子!”
“爹爹,求你,别打了。”绿俏死死护着怀里的少年不撒手,不断哭求:“他知道错了,钱我会赚的,我会再赚的,求爹爹别再打他了。”
可换回来的,却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打骂:“你拿什么去赚?你个赔钱货,起开!今日我定要先打死他,再把你卖窑子里去!”
秦昭蹙了蹙眉,环顾四周。
这是热闹的早市,熙熙攘攘全都是赶早集的人,四周围观的人也不少,可他们脸上个个都是漠然的神色,仿佛已经见惯不怪,更有甚者,还对着挨打的姐弟指指点点。
绿俏用生命护在怀里的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已是奄奄一息,尽管如此,他还在拼力地,边用手挡着落下来的拳脚,边推开她:“姐……你走,别管我,你走,走……”
梦境里所有的一切,皆由梦境之主的意识所化。
梦境之主在梦里一直忍受痛苦,无人相救,便就意味着梦境之主并不寄期望有人能救她。
那是一种深陷泥沼而无力自拔的情绪所致。
若任由那中年男子就这样继续打骂下去,秦昭相信,绿俏会被活活打“死”在这场梦里。
秦昭无声穿过人群,绕到中年男子背后,瞅准他弯腰打人的空档,抽出匕首出其不意抵住了他的喉咙。
“再敢动她一下试试。”秦昭压低声音,冷着嗓道:“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嘈杂的环境瞬间静默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秦昭身上。
此刻,她身穿绛紫色长袍,梳着男子发式,面如冠玉,又下意识模仿了谢玉的神色和音调,不觉带了几分矜贵威严的气场。
“贵、贵人人饶命。”中年男子腿一软,跪坐在地,赶忙求饶:“小人不敢了,再不敢了……”
秦昭睇着他,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金元宝,扔在那人身上:“这两个人的命我买了,若以后再让我看见你……”
“小人这就走,立刻走!”中年人见到那锭金子,眼睛登时直了,又惊又喜,连连朝她作揖:“贵人放心,小人定走的远远的,再也不敢来碍贵人的眼。”
秦昭收起匕首,冷喝一声:“滚!”
中年人吓得抓起金元宝,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秦昭冷冷环视一圈,围观的众人似被她的威势所慑,如鸟兽般四散。
原本热闹的街口,顷刻间便只剩下她与绿俏姐弟。
秦昭暗暗松了口气,藏在袖中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她转头看向姐弟二人——
绿俏把头埋在臂弯中,还维持着方才挨打的姿势,浑身不住地轻颤着。
她的弟弟,虚弱抬起眼帘,苍白清秀的面容,对秦昭扯出一抹感激的笑。
秦昭将匕首收回袖中,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温声道:“没事了,我已经把他赶走了,他再也不敢回来打你们了。”
她的声音重又恢复本身的温软,令绿俏不断发颤的身子一僵。
“你是女子?”绿俏抬起头,眼中尽是疑惑:“你是何人?为何会女扮男装救我?”
秦昭朝她笑了笑,清冷的眉眼顿时变得娇俏可亲。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一手轻握住绿俏的手腕,一手将瓷瓶里的药粉小心洒在她手臂青紫的伤患处,这才轻声回答:“你将自己困在梦境中自苦,我恰好路过看见,便进你梦中来,带你出去。”
“梦?”绿俏茫然四顾:“你说这里是梦境?”
秦昭肯定地点头:“你是这梦境的主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说的算。方才若不是你,我也不敢用刀指着那个人,我知道你会帮我,就像我会帮你一样。”
若梦境之主心怀戒备和抗拒,方才秦昭与中年男子对峙时,定会遭遇到强烈的反抗,那人绝不会这么轻易便被她吓跑。
归根究底,还是她的出现,让绿俏内心燃起了希望,才会想要被她拯救。
“可我……”绿俏松开怀里的少年,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迟疑地问:“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我已经死了啊……”突然,她似想起什么,被打得青紫的脸上神色惶惶,泪珠滚滚往下掉:“被人、被人活活勒死在房里。我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花娘,谁会真心帮我,我怎配有人真心帮我……”
话音落下,秦昭只觉得周遭的画面一变,四周的光线突然暗下来。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间装饰艳丽的女子闺房里。
床榻间垂落着层层叠叠的绯色纱帐,微凉的夜风吹来,纱帐便如波浪般轻轻摆动,带起一阵脂粉香。
“绿俏?”秦昭开口轻唤。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敏锐地发现,声音成熟妩媚。
不是她的声线。
秦昭心里一惊,腾地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往镜子里看去——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精心描绘过的眉眼,轻佻妩媚,浓妆艳抹的脸蛋,配上窈窕的身材和绯红的舞衣,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这是迎春楼里绿俏的脸!
秦昭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镜中女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她往后退一步,镜中女子亦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秦昭不可置信地问:“你把我……变作了你?”
这是第一次,有人能在梦中,将秦昭变成另一个人,这让她十分震惊。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谁也帮不了我,没人能帮得了我。”秦昭听见自己说。
正在这时——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男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屋里这么黑,怎地也不点个灯。”
他说着,走到秦昭身旁,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镜前的红烛。
红烛火光摇曳,照亮了男人的脸。
五官平平,是一张让人看过就会忘记的脸。
唯有左下颌角有颗黑痣,在微抬下巴的时候,才能让人发现。
秦昭瞳孔一缩。
她认识这个人。
他是秦崇最得力的心腹之一,外院管家王通。
“哭了?”王通从镜中看向她,温声问道:“又与良哥儿置气了?要我说,你也别总惯着他,气性那么大,哪天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何时能替我赎身?”秦昭听见自己在问。
她瞧着镜中的自己,正满眼幽怨地与王通对视,嘴巴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说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能说服曹玉海替你办事,便为我脱籍,到时良哥儿也能谋个好前程,不受我这当姐姐的拖累。”
直到这刻,秦昭才算明白,她不是变作了绿俏。
而是像幽魂一样,被绿俏拖进了身体里。
现在的状况,就如同一个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她能感知绿俏的五感,能控制绿俏的身体,却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绿俏说的话,令王通的目光闪烁了两下。
“曹玉海是不是把令牌给你了?”王通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轻柔按着,似在帮她疏散筋骨:“那令牌是个要紧的东西,若被人发现,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你把它交给我,我替你保管着,等把眼下这桩事办完,我就替你脱籍,可好?”
“别想糊弄我。”绿俏嗔了他一眼:“曹玉海说那令牌值几十万两银子,我若交给你,他找我要时,我拿什么给他?你我相识十几年,应当知道我不是出卖朋友的人。”
王通手上的动作一停,俯身看向镜子里的她,讨好地笑着道:“你可要想好,那令牌是定西侯的东西,是会要人命的,你确定不给?”
“那是定西侯给曹玉海的东西。”绿俏强调道:“曹玉海说这是他用命赌的东西。他对我不薄,我不能出卖他。再说了,我替你和你们侯府做了那么多事,难不成,你们还能要了我的……”
“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秦昭只觉得喉咙一紧,强烈的窒息感瞬间从脖颈开始,向心口蔓延。
她仓皇地看向镜中——
只见方才还满脸笑意的王通,此刻正狰狞着一张脸,双手紧紧扼住了绿俏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