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院坐落在定西侯府的西边。
老定西侯在世时，在府中挖了一个人工湖，将侯府一分为二，西边稍小的那侧，亲自指给二房居住，还专门在碧华院旁边开了个角门，方便二房进出。
这些年，二老爷秦逢外放，碧华院交给侯府打理着，二房陆大娘子只留下两家陪房，管理着库房和那些贵重的陪嫁。
秦昭住的院子叫雪凝斋，临水而居，处在整座侯府最偏远的位置。
原因无他——这里最为清静，幼时她穿梦的距离很小，在雪凝斋就算入睡以后魂魄离体，也不容易穿进大房那边人的梦里。
后来，大伯父秦崇寻了一位得道高人来府上，在雪凝斋的四角埋下据说能镇魂安神的法器。
从那以后，秦昭只要住在雪凝斋，入睡以后，一直安安稳稳，没再乱穿过梦。
这也是为何，前世她与大伯一家同住一府，却没发现他们狼子野心，蛇蝎心肠的原因之一。
秦昭下了马车，想起这桩事，第一时间便悄悄吩咐大福，让她等无人注意的时候，去院子四角把那东西给挖出来。
许是为了迎接秦昭回京的缘故，雪凝斋里除了陆大娘子留在碧华院的陪房，还多了不少脸生的丫鬟仆妇。
众人见了秦昭，齐齐见礼。
蒋妈妈在旁笑着道：“这些都是老夫人和夫人在月前便亲自选了送来服侍娘子的，娘子看看合不合心意。”
“我向来不喜欢人多。”秦昭轻咳两声，恹恹地道：“这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一个也不想要，劳烦妈妈都退回去吧。”
说罢，扶着大福的手，径直绕开那些人，便进了上房。
蒋妈妈脸上难掩错愕。
她没想到小时候柔弱温顺的三娘子，长大以后竟会变得这般骄纵任性。
长辈赐下的东西，莫说是人，就算是个物件，都要恭恭敬敬的供起来才好，从没见过哪家小娘子，连客套都懒得客套，直接说“不要”。
简直是目无尊长。
可纵然心里是这么想的，蒋妈妈面上还是笑着跟秦昭进了屋：“娘子瞧瞧这屋里还缺什么，若有不妥帖的地方，也一并告诉奴婢，奴婢好差人去添改。”
“没什么不妥的。”秦昭摘了幕篱，特意露出那张刻意妆扮过、病殃殃的小脸：“只要妈妈把闲杂人等一概带走，就再妥帖不过。我这会儿有些烦闷、头晕，想清静睡会儿。劳烦妈妈跟祖母和大伯母说一声，待我身子好些，再去给他们请安。”
蒋妈妈上赶着讨了个没脸，讪讪笑着称是，轻步退出去，揉着气闷的心口，带人离开了小院。
到了黄昏，定西侯秦崇收到飞鸽传书，风尘仆仆回京，便得了宁、秦两家要结亲的消息，进府时脸色黑成了锅底。
刚到后宅，蒋夫人看见他的脸色，赶忙迎上来，埋怨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她一回碧华院，便把母亲和我送去服侍她的人，统统赶出来。还跟蒋妈妈说病好之前，就不来请安了。真是没规矩。”
“陆家把她当眼珠子疼着，小小年纪手里握着价值几万两银子的铺面，我那二弟又是个绵软性子，也惯着她。脾气大些也在所难免，等她身子好了便让她去母亲那里学学规矩就够了。”秦崇沉着脸，不以为意地说。
“侯爷有所不知，我好心请刘大夫过府去给她瞧瞧，结果人家连院门都没给大夫开，只说明虚子道长交代要静养，不愿让别的大夫瞧。”蒋夫人一摊手：“母亲那边还说要请教坊司的樊娘子来教她们习舞，若等她这么一天天拖下去，拖到明年三月该如何是好？”
秦崇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那京城传言两家结亲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便把宁宣送秦昭回来时，在侯府门前那番说辞告诉给了秦崇，末了又道：“王妈妈那边我和母亲问过了，她和三丫头身边的几个婢女，确实是在木远县被人拦下护送去了曲阳。三丫头是什么时候下的船，怎么去的曲阳，她也不知情，但她说能拿命保证，三丫头在出事之前，就在船上，从来没下过船。您说会不会是宁家提前得了消息，去江上救的人？要不然也没法解释，他们会把曹玉海当水匪送进京兆府。”
“宁镇川那个老匹夫！定是他搞得鬼。”秦崇咬牙道：“这回让他逃过一劫，下回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走，随我去瞧瞧那丫头。”
说罢，他大步朝碧华院的方向走去。
夜色朦胧，碧华院久无人居住，便只有雪凝斋一处亮着烛火。
秦崇和蒋夫人被绿棠引去上房，屋里燃着不知名的香，很是浓郁。
秦崇闻不惯这味儿，拿手在鼻尖扇了扇风，浓眉之下一双鹰目朝屏风后头看去，隐约能瞧见秦昭正病恹恹歪在床头。
“大伯和大伯母见谅……咳咳……侄女尚不能起身，又恐过了病气给两位，只能这样……咳咳……咳咳……”
她声音虚弱至极，连咳嗽都很无力。
“不妨事，不妨事。”蒋夫人面上心疼得不得了：“你好好歇着，养身子要紧，想吃什么就打发人去厨房说，让他们做了给你送来。”
“明虚子道长……咳咳……专门给侄女送了药膳方子，舅舅明日便送厨娘来，专门为侄女做药膳，还请大伯母准许侄女在碧华院这边单做饭食，也免得大伯母受累。”秦昭温温软软地道。
“这……”蒋夫人迟疑了一瞬，见自家官人并不反对，便笑着道：“既是陆家舅爷送来的人，自是最妥帖的，就照你说的办。”
“我瞧着你这病，不像普通风寒。”秦崇眉眼沉沉，突然开口：“明日我去宫里请太医来给你瞧瞧，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秦昭知道秦崇不好糊弄，便也没有拒绝，低咳着应下。
秦崇见状，神色微霁：“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罢，站起身便带着蒋夫人一道，离开了上房。
行至院中，秦崇看向院子东南角的一丛芭蕉，脚步微顿，忽然问道：“这几日府里花匠可曾给碧华院打理过草木？这院中的草木都瞧着眼生。”
“月初修整时，是栽了些新的进来。”蒋夫人不明所以，如实答道：“这几日倒不曾动过，刚下过雨，还要再养些日子才好打理。”
秦崇眸色一深：“明日叫他们搬几盆鲜亮的花来，我瞧着这院子里太素，不适合养病。”
蒋夫人笑着应下，与他相携离开了院子。
待他们离开，大福从西厢房捧出一个朱红的托盘，去了上房。
“三娘，这是从院子四角挖出来的东西，已经洗干净了，你要不要瞧瞧？”
秦昭掀被下床，让她将托盘放在临窗的桌子上，又专门多取了一盏烛火来，拿起托盘上的东西，仔细端详——
那是四枚比铜钱大上一圈的青铜铸币，外方内圆，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符号，不像梵文，也不像道符，看着有几分诡异。
秦昭放在手心握了握，入手沉甸甸的，许是刚从地里挖出来，又用凉水冲洗过，很是阴寒，让她没来由觉得心里有些发憷。
“把东西包好，明日陆忠送人来时，让他拿去找个方外高人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低声吩咐道。
大福应下，鼻子嗅了嗅，疑惑地问：“娘子这么早便燃了安魂香，可是打算现在就歇息？”
秦昭浅浅一笑：“去库房刘妈妈那里，按我的尺寸寻一套阿娘过年时穿的衣裳首饰来，要贵的，最贵最贵的那种，今晚我有用。”
两个时辰后。
夜深人静，整座侯府陷入一片沉睡中。
秦昭在黑暗中恢复意识，专往安魂香气最薄弱的方向走。
她料到秦崇和蒋夫人入夜会来雪凝斋，便提前在屋里燃上了最浓郁的安魂香。
只要他们身上沾有安魂香的香气，秦昭入梦时，便能凭着香气找到他们的梦境。
秦崇最不喜熏香，回去以后定会更衣净手，身上残余的香气自然也最为薄弱。
秦昭在黑暗中走了许久，不同人的梦境在她眼前，犹如一团团浓郁的白雾，只要不走进去，便只有零星的声音或者光亮从雾里传出来。
直到听见熟悉的宴乐声，秦昭确定这是她要找的梦境，这才迈步踏进那团白雾之中。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入目是一座巍峨宏丽的宫城，重檐屋顶之下处处张灯结彩，透着喜庆。
秦昭站在氤氲着热气的温泉湖畔边，极目眺望——
只见湖心正中的芙蓉殿里金碧辉煌、烛火通明。
不断有身姿妙曼的宫娥们，穿着糜丽轻薄的纱衣，踩着宴乐的节奏，扭动着腰肢，走进殿中。
酒肉脂粉香气和觥筹交错的喧闹声，混着靡靡的宴乐，不断从殿中飘散出来。
其中最清晰的，还是秦崇那个中气十足、意气风发的恩赐声：“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诸位都是朕的肱股之臣，功不可没，朕要好好犒劳诸位，今夜这些美酒、美人皆赐予诸位尽情享用，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齐齐地唱和：“谢官家赏赐，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