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后,大雨渐渐停歇,船舱外面的脚步声,也早已远去。
秦昭这才带着大福从货舱里走了出来。
甲板上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一点光亮都无。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能瞧见甲板上凌乱铺陈着不少衣裙,都是从她客舱的箱笼里扒出来的。
秦昭猫腰走到船头,悄悄往江面上眺望,便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艘亮着风灯的货船。
借着船上的灯火,隐约能瞧见船尾系着一条极粗的铁链,正牵引着她们这艘船。
秦昭心下恍然。
难怪暴雨过后,狂风未止,而客船却能在江面上平稳航行。
前世定也是那艘货船,将秦家这艘船拖到京郊,再放开铁链,让它在众目睽睽之下“漂”到岸边,被那么多人瞧见船上的情景。
“娘子,咱们现下该怎么办是好?”大福小心翼翼地问。
秦昭暗暗算了一下时间:“把船上的桐油都找出来,浇进货舱里,咱们赶在天亮前寻个离岸近一些的地方下船。”
“可货舱里都是大娘子给您准备的嫁妆。”大福心疼地道:“而且奴婢听王妈妈说,这艘船是定西侯最喜欢的船……”
秦昭轻笑出声,朝她眨了眨眼:“正因为是大伯父重金打造的爱船,才要烧了它。只赔了些许嫁妆而已,这笔买卖不亏。”
前世,她进京以后名声尽毁,婚事被退,箱笼里的东西,也悉数被定西侯府的人霸了去。
这一世,她也想让定西侯尝尝,心痛的滋味。
大福看着自家娘子明媚的笑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船上的桐油,被两人悉数找出来,泼在货舱和甲板上。
大福虽是秦昭的贴身丫鬟,却天生蛮力,搬运油桶和重物不在话下,这也是秦昭单独留下她的原因。
临走前,秦昭从货舱那些箱笼里挑挑拣拣,取出许多香料,小心用油布包裹放进包袱,这才把最后一些桐油,泼在箱笼上。
“娘子,奴婢找到一只小舢板,咱们不必凫水了!”大福惊喜地道。
秦昭低低应了一声,走到货舱入口,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燃,扔在里头那些箱笼上。
因着桐油的缘故,箱笼遇火即燃,货舱里瞬间燃起滚滚浓烟,又被漆黑的夜色遮掩。
主仆二人跳上舢板,在明火还未烧上甲板引人注意之前,奋力朝江岸划去。
“走水了!走水了!”
直到舢板靠近岸边,江中的客船燃起的熊熊大火,才被前面货船上的喽啰们发现。
秦昭和大福远远望去,只见货船上的人,划着舢板想去客船上救火,却被冲天的火光拦在水上。
大福忧心忡忡地道:“若大老爷知道这船是咱们放的火……”
“我不说,你不说,谁能知道?”秦昭看着远处的火光,徐徐绽放出畅快的笑容,清丽出尘的面容,也因这笑容染上一抹潋滟之色。
她相信,明日一早,这艘烧成架子的秦家破船,定能在京城掀起不小的轰动。
而她,只要在明晚之前赶到曲阳,做好那件事,便不会再像前世那样,进京后受到各种非议和羞辱。
“娘子,现下咱们要去何处?”大福好奇地问。
“去最近的码头。”秦昭笑着回答:“今夜你功劳最大,等咱们到曲阳,给你摆一桌最好的席面,好好犒劳你!”
与此同时,木远县郊外,城隍庙。
大雨初歇,一队黑衣人恭肃簇拥着一辆马车,静待在城隍庙门口。
领头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长得有几分相似,一个着青衣,一个着蓝衣,是双生子。
青衣少年不停往远处张望,面上尽是疑惑:“主上一觉醒来,突然命咱们连夜赶到此处,说是要等人……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的,等的会是什么人?”
“这有何难猜。”蓝衣少年擦拭着手里的长剑,漫不经心道:“普天之下,就算金銮殿上那位,也不敢让主上多等,想来只有将死之人才有这样的福气,我敢打包票,不管等的人是谁,定活不过今晚。”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凝目望去,只见漆黑的官道尽头,有几个人影正脚步蹒跚朝城隍庙走了过来。
“看着不像练家子,倒像是些女眷,应该不是咱们要等的人。”青衣少年低声道:“我去禀报主上。”
他走到马车旁,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主上清冷威严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迎上去,道路泥泞难行,莫教她走久了。”
青衣少年赶忙应下,直接跳上马车,同蓝衣少年一道,驾着马车朝那群人迎了上去。
“主上从不杀妇孺,眼下却已不耐多等,也不知这几人是何来头,竟惹得主上如此厌弃。”蓝衣少年幸灾乐祸道。
青衣少年斜他一眼:“噤声,再聒噪下去,小心主上罚你去领军棍。”
此言一出,蓝衣少年打了个寒噤,果然不敢再多言。
不消半刻钟,马车便疾驰到那群人面前,在骏马的嘶叫声中停下来。
随行的黑衣人训练有素将人团团围住,虽未亮出兵器,可他们周身的杀伐之气,直教人心底发寒。
“官人饶命!”人群中一个中年仆妇颤声开口求饶:“奴婢们是定西侯府的家婢,因回京途中遭遇水匪,侥幸逃难至此,还请官人高抬贵手,饶奴婢们一条生路。”
“既是定西侯府的家婢,你们主人现在何处?”一个清冷矜贵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
“在……在此处。”
仆妇悄悄伸出手,推了推人群中身穿斗篷,戴着兜帽的少女:“这便是我们秦家二房的三娘。”
春棠猝不及防被推出来,脚下一个踉跄,转头狠瞪那仆妇一眼,便低头站在那里。
她心道:这些人如此凶神恶煞,不像是来救她们的,倒像是要杀人的。
这种时候王妈妈把她推出来,其心可诛。
果然,三娘说的没错,王妈妈不可信,幸好此番逃命的是她,不是三娘。
黑暗中,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掀开车帘。
随之,一道冷淡威严的视线落在春棠的脸上。
“你不是她。”车厢里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肃杀:“你是何人,为何扮作她的模样?她在何处?”
这人目光带着骇人的威压,吓得一干仆婢扑通跪在地上。
丫头们心中害怕至极,可他问的是三娘的行踪,若他与那些江匪是一伙的,三娘怎逃得掉。
这么想着,丫头们不约而同咬紧牙关,选择了默不作声。
“看来都是背主逃命之人。”车厢里的贵人未得到回答,放下车帘,冷漠地道:“留下那女子性命,审出她主人去向,剩下的人送她们上路。”
话音落下,黑衣人们齐齐抽出剑来,冰冷的杀气立时骇得王妈妈磕头求饶。
“官人饶命!是、是三娘让人假扮她模样走这条路的。”王妈妈手指向春棠、绿棠、雪棠:“这三人都是三娘贴身丫头,娘子定与她们说了去向。老奴在船上只听见“曲阳”二字,若老奴有一句假话,让老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此刻,王妈妈无比庆幸,逃下船时侥幸在窗外听见了“曲阳”二字。
“不,她说的不对!”丫头们立时慌了,异口同声矢口否认道:“娘子并未告知我们去向,只让我们先回京……”
蓝衣少年冷冷一笑:“你们这些刁奴,胆敢在我们主人面前耍花枪,还真是嫌命长,就让我先挑断你们手筋脚筋,再扒了你们的皮,看你们到底是嘴硬,还是命硬。”
说罢,抽出佩剑,便要上前——
“影七。”车厢里的贵人出声唤住他:“你先护送她们去曲阳,若她们主人并未出现,再杀不迟。”
??护送?!
从小到大,影七从自家主人那里得到的命令,不是刑讯逼供,便是杀人。
让他“护送”人,还是几个仆婢,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这道命令,于影七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教他一时怔在那里。
“主上,影七做不惯这种事,还是让属下来吧。”青衣少年主动请命道。
“也罢。”影七做事向来不合她心意。
贵人淡淡道:“影七来驾车。”
影七这才警醒过来,忙跳上马车,低声请示道:“主人咱们要去何处?”
“曲阳。”
影七懵然眨了眨眼,不敢多想,忙调转马头,朝曲阳方向驶去……
这一厢,秦昭和大福划着舢板,在最近码头上岸后,连夜跑到邻近村子里,雇了辆牛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正午,停在曲阳镇凤来客栈的后门。
曲阳镇依山而建,距离京城只有半日车程,因着太清宫就坐落在曲阳山上,每月初一、十五,便是曲阳镇最热闹的时候。
凤来客栈是曲阳最大的客栈,有三层楼高,依山而建,面朝曲江,风景独美,是京城不少达官显贵来太清宫上香时下榻之所。
秦昭的母亲陆大娘子,乃江南第一富商陆明的幺女,凤来客栈便是陆家产业。
两年前,秦昭及笄时,舅舅陆锦泽便将此处的凤来客栈,作为及笄礼送给了她。
前世,秦昭进京以后,一直暗中打理客栈,对客栈并不陌生。
她带着大福,从后门进了客栈,凭借随身携带的印信,见到了客栈掌柜陆忠。
陆忠是陆家的家生子,约莫三十多岁,长着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
秦昭寥寥几句证明了自己身份,便被他恭敬请进了三楼专属的客房。
舅舅陆锦泽向来最懂得享受,凤来客栈在大楚遍地开花,每间客栈皆备有一间装饰华美豪奢、风景最好的客房,供他歇息消遣。
秦昭此番入住的便是这间房。
房间有一明一暗两道门,前门与其他房间无异,暗门便是陆忠带秦昭上楼的这道,与客栈后门相连。
从暗门进出客栈,不会被人发现。
“不知东家远道而来,小人准备不周,还望东家海涵。”陆忠歉声说道。
前世,陆忠暗地里为秦昭做了不少事,算得上是秦昭的左膀右臂。
秦昭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道:“我此番进京所乘客船,昨夜遇上江匪,如今客船被毁,消息应该今日黄昏便会传到京城,眼下我有一件事,需掌柜帮我办妥。”
“请东家吩咐。”陆忠肃容道。
“掌柜可认识兰陵侯世子宁宣?”
“自然认得。”陆忠忖度着回答:“宁世子每月十五都会去十方园看望侯夫人,常宿在咱们客栈……巧的很,明日便是十五,世子随身小厮刚来打过招呼,要为世子留一间房。”
秦昭闻言,神色瞬间轻松不少。
兰陵侯世子宁宣,是她指腹为婚的郎君。
祖父秦怀鸣生前与老兰陵侯宁世昌是挚友,在秦昭未出生时,便与老兰陵侯做主为她和宁宣定下了娃娃亲。
秦昭连夜赶到凤来客栈,为的便是见一见这位与她指腹为婚的郎君宁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