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天,总是阴雨连绵,一到黄昏掌灯时分,雨便下得如瓢泼似的,将院子里的芭蕉叶砸的噼啪作响。
烛火通明的佛堂里,一片狼藉。
秦昭蜷缩在墙角,指尖犹在轻颤。
她手心、脸上、乃至发间,全是浓稠血腥,还有黏腻的血珠,正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滴答往下落。
在她面前,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
女子穿着太子妃的冠服,心口插了一把锋利短匕,衣裙上华丽的绣金凤纹,和腰间白玉凤佩皆已被鲜血浸染。纤细葱白的指尖,还紧攥着秦昭的一片裙角,仿佛在宣告着至死不休的恨意。
这是她的堂姐,秦卿。
是当朝太子妃。
也是她夫君璃王心中的皎皎月光。
更是杀害她娘亲和兄长的幕后元凶。
就在方才,秦昭拿短匕刺进秦卿的胸口,奋力一击,一刀毙命。
而此刻,秦昭发现自己身中剧毒,浑身无力,头痛欲裂,也活不长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卷着浓烈水气,“哐当”一声,冲破虚掩的门窗刮进来。
“杀……杀人啦!璃王妃发狂杀了太子妃!”
惊惧的尖叫声划破长夜,雨夜里随之响起的嘈杂的脚步声,像极了催命的锣鼓,令秦昭头痛加剧,胸口憋闷,几欲呕血。
许多人从外面冲进院中,房外充斥着仆妇的尖叫声,和男人们的呵斥声。
“昭昭……你……你这是怎么了?你有没有事,快让爹爹看看。你浑身的血……这……这血是……太子妃的……你杀了她!”
秦昭的视线已经被鲜血侵染,只能模糊瞧见父亲正拖着孱弱的身躯,焦急冲进屋里。
“傻孩子,你为何想不开,为何偏偏要走到这步啊!”
父亲用纤瘦的胳膊将她揽入怀中,想将她扶起来,可秦昭所中之毒已入肺腑,浑身上下根本提不起半点力气。
“阿爹,你别管我了……女儿终于为兄长、阿娘和未出世弟弟报仇,已经没有遗憾了。”
“孩子,你糊涂啊!”父亲拥着她,泣不成声:“爹爹知道你委屈,知道你嫁入璃王府以后便成了她的替身,让你心有郁结……”
“爹爹也知道,是她欺人太甚,一而再,再而三咄咄逼人,害了你娘亲和兄弟,可……可她是太子妃,又是……又是璃王心爱之人。璃王刚杀入皇宫,不日便会荣登大宝,你……你这时杀了他心爱之人,你如何能脱身!”
璃王。
听见这个名字,秦昭灵魂深处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满目欢喜,想与他做对琴瑟和鸣、白首不离的夫妻。
可她嫁入璃王府,不慎闯入他的梦境后才知道,在他心里自己只不过是堂姐的替身,从未得其所爱。
何其可悲。
“爹爹不必担心,我从未想过脱身。我只想替娘亲和兄弟报仇,如若萧珏因我杀了他心中的皎皎月光,便要让我陪葬,那就陪葬罢了。”秦昭哑声道。
她心底并无一丝后悔动摇。
只是那双总是带着温软娇气的桃花眼,此刻却再也不会笑了。
灰蒙蒙一片,仿佛没了光亮。
“为父说过,你娘亲和兄弟的仇,自有为父来报,你又何苦牵扯进来……”父亲悔不当初:“只怪我太过懦弱,才害你至此……”
“快走,你现在就走,赶在璃王来之前,离开京城,我去向璃王请罪,就说人是我杀的,一切后果由我来背负。”
说着,父亲拼尽全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便要背着她往外走——
“晚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女声,凉薄道出秦昭的状况:“她身中剧毒,已经离死不远了。”
秦昭浑身一震。
先前佛堂只有她和堂姐二人,她中毒之事旁人怎会知道?
秦昭抬眼,循声望去——
可眼中的血色让她仅能看清,那是个脸生的老妪。
老妪带着两个粗壮仆妇和几个家丁,立在火光中,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白绫,一端逶迤在秦卿的血泊中,已被鲜血染透。
“璃王正在来府路上,要接太子妃回宫。可此刻太子妃却死在咱们府里,若被璃王发现,定会让阖府为她陪葬。时间紧迫,老夫人说杀人偿命,只有让三娘子畏罪自杀,咱们才好跟璃王交代。”
“你们敢!我女儿是璃王妃,你们敢杀璃王的女人!”
父亲坚定的维护,引来老妪嗤笑:“呵……还璃王妃。老爷怕是还不知道,璃王人虽未到,却已差人送来了休书,她如今已是下堂妇,不再是璃王妃了。还是早些随太子妃上路,也好过拖着秦家一起死。”
话音落下,老妪身后的家丁蜂拥上前,粗暴架起父亲的胳膊便往外扯。
“反了!你们这些刁奴都反了!放开我!二房的人都死哪了!来人!快来人!”
父亲拼力挣扎,然而,他身子本就文弱,又怎敌得过那四个恶仆,不过几息功夫,便被人扭住手脚拖了出去。
为了不再闹出更大的动静,老妪甚至从袖中拿出布帕,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的呼救声。
剧毒令秦昭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眼皮似有千斤重,呼吸也越来越艰难,她只能勉力强撑才不至于让自己昏厥过去。
老妪指使两个仆妇,将鲜血洇湿的白绫绑上房梁,套上秦昭瓷白的脖颈。
“娘子要怪便怪璃王心太狠,眼里容不得半点沙,你杀了他心爱之人,你若不死,此事绝难善了,侯府也难免会被殃及。”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娘子这些年为秦家做了这么多事,不差‘送死’这一桩,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去了,大房定会保你外祖陆家平安无事。”
听见老妪口中提及外祖陆家,秦昭非但没有束手待毙,反而陡然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将抓着她的仆妇推开。
“和璃王相比,秦家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她哑着嗓,颤声道:“你们休想再打陆家主意,我要见璃王,让我见璃王。”
拼力说出这些话,秦昭已是强弩之末,只剩一口气硬撑。
她心里尚有一分希望——
若能见到璃王,看在多年夫妻的情面上,或许能为陆家求来一丝转机,不让陆家落入阴毒小人之手。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不知是谁惊声喊了句:“璃王殿下往这边来了!”
“给璃王殿下请安!”
“给璃王殿下请安!”
此起彼伏的见礼声离佛堂越来越近。
秦昭奄奄一息中,听见动静,拼力掐疼手心,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明,只等着见萧珏最后一面。
此刻,老妪的神色却明显慌乱起来。
“你们速将太子妃的尸身抬出去,璃王见到尸身必会悲痛交加,顾不上这里,此处交给我。”她匆忙对那两个仆妇吩咐道。
仆妇得令,放开秦昭,抬起秦卿的尸身匆匆往外走。
老妪拽起奄奄一息的秦昭,将白绫再度缠上她的脖颈,咬牙切齿地道:“娘子当心知肚明,在璃王心里,太子妃是天上明月,而娘子不过是河沟里的烂泥,太子妃今日纵然死了,也是殿下心头的朱砂痣。娘子就算活着,只会令殿下更加厌烦生气。还不如乖乖上路,为陆家在大老爷那结个善缘。”
白绫倏地被老妪拽紧,强烈的窒息感,从秦昭的脖颈开始,朝着胸腔蔓延。
“临死之前,好叫娘子做个明白鬼。”老妪面目狰狞地道:“当年只怪你外祖陆家泼天富贵太过惹眼,大老爷不想这富贵旁落,才出手断了娘子原本姻缘,让娘子嫁进璃王府,做了太子妃的替身。陆家有命赚钱,没命花,若早早便将这富贵拱手让给大老爷,又怎会令二太太和娘子年纪轻轻便这般香消玉殒,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若有来生,娘子托个贫苦人家,兴许命还能活长一些。”
老妪的话,像刀子似的,一寸寸剜进秦昭心里。
大伯父,定西侯秦崇,秦卿之父。
原来,这一切竟是他的算计。
她的仇人还未杀尽。
秦昭不甘地看着大开的房门,从未有过哪一刻,她如此希望能见到那煞神璃王的身影。
只是,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好似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殿下,此人该如何处置?”
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回答道:“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