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知是被轩榥外磐久悠长更鼓声吵醒的,再加上虞夫人使劲敲着木门,叩得咚咚巨响很是聒噪。
她睁开双眸,下意识往檐牙看去,却见沈俞白低眉敛目,似乎在想什么。
天幕落下金光,映衬沈俞白的面容,投射阴影分明的深邃,偏巧曦光停泊于雪衫,宛若谪仙跌落尘世。
银冠将墨发高高束起,发带亦趋风飘扬,有如良辰美景。
墨云知于一片浪静风恬中,看见他周身难以掩盖的悲怆。
她静了一瞬,匆忙收回视线,没有去想他因何无端生出哀意。
沈俞白似有所感,顺着来源转眸看过去,恰好偏房内的人闭上双眼,模样倦怠慵懒,似是犯困。
墨云知刚一闭眼,门外刚歇止的响动再度嘈杂起来。
“虞墨,醒了就开门!”
“虞墨?”
咚咚撞击声愈来愈响,虞夫人急不可耐,索性甩鞭抽打。
墨云知不胜其烦,直起身来往门庭走去,敞开便看见虞夫人疾言厉色,遂拿捏鞭梢:“何事?”
虞夫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明显掖着怒火不敢发。
沈仙尊便在不远处。
“赶紧收拾收拾,你父亲办了宴席,要谢沈仙尊守夜恩情。”
墨云知眉梢上挑,往檐角那觑过一眼,不动声色道:“我要去?”
虞夫人忍不住想啐一口,顾及仙尊在场,始终不敢发作。
虚与委蛇的假笑浮于表面,虞夫人脸上横肉全挤在一处,霎时浮泛不少皱纹:“那是自然。”
墨云知良久无言,心想虞夫人怎会突然如此好心,拒绝道:“我不去。”
她转身就要离开,余光瞥见空空如也的被褥,显然没有人。
王姨娘不见了?
墨云知向来睡得浅,昨夜里模模糊糊醒过来好几回,确定每一次都看到酣然入梦的王姨娘。
她心内得出荒谬猜测:王姨娘怕的不是邪魔,是虞家人。
所以王姨娘才百般阻拦,不让她单独去见那两人,才会说虞家上下皆是骗子。她记得王姨娘原话:都是怪物。
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后虞夫人着急捉住墨云知的手:“这孩子,你怕什么,啊?”
“沈仙尊好不容易能来咱们虞府一趟,本就是蓬荜生辉,你爹自然要设宴言谢。平素你我诸多误会,再怎么也不敢这时候对你怎样。”
墨云知用力抽回手,就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碰过一样,只觉恶心得很,嗓子眼堵着东西想呕出来。
虞夫人看这模样,心知她洁癖又发作,忙不迭收回手。
一怕她呕吐在自己刚买的新衣裳上,二又觉得她实在太过分。
不就捉了她手腕??
虞夫人全当她嫌弃自己,反正对她来说也没差,两人本就水火不容。
至于这样吗。她陡然变了脸色,没好气地说:“你爹已经在大厅等候多时了,收拾收拾就赶紧去!”
末了又补充道:“这回不止我们虞府,大家听说沈仙尊在,来不少修士。你爹一掷千金,准备了不少灵石招待,你千万别丢了虞家面子。”
墨云知嘴角抽搐,心想那又关她什么事,正欲拒绝。
浮世镜登时出现在识海,兴冲冲搓手道:“墨墨墨墨,我要灵石!”
墨云知:“……”
“我等会便去。”墨云知点头,“肯定不给你丢脸。”
虞夫人停顿片刻,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沈仙尊,低声说道:“那什么,宴请仙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啊。”
…………
墨云知:“?”
原来正主都还没邀请啊,分明是虞家自作主张设宴,而虞夫人把要她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敢情憋到现在呢。
把这么大的麻烦扔给她,换作普通人,谁敢跟仙尊搭话啊??
墨云知深感无语,而虞夫人跑得飞快,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偏巧浮世镜又开始说风凉话:“墨墨你倒是去呀。”
“你不去,就邀请不到沈仙尊。邀请不到沈仙尊,宴会就不会开始。没有宴会,就没有灵石。”
它机灵说道:“我需要灵石,总不能一直吸你灵力,对吗?”
墨云知传音:“闭嘴。”
“我才不会让你继续吸我灵力,不然我怎么晋升渡劫期。”
浮世镜:“……”
倒是忘记了,她如今对修炼有种近乎癫狂的痴迷。
墨云知深吸一口气,心内只觉忍辱负重,踌躇不前。
最后硬着头皮,不情不愿走到沈俞白那儿,仰首看他:“沈仙尊,我们办了宴席想感谢你,你要来吗?”
沈俞白一直在看戏,方才种种自然尽收眼底。他并未言语,面无表情叫人猜不透心里想法。
他无声眯起双眼,忽而勾起笑容,手里捏着传音珠,赫然放出属于虞恒的声音:“沈仙尊。”
“我家墨墨因九灵死生阵受重伤,还望仙尊能出手救治。若您愿意帮忙,我必将虞府前些年所得秘宝,炼器道·诘问赠与仙尊。”
墨云知霎时无言。
她的伤是故意不治,内里早就没有问题,碍于原主筑基期修为,才不敢彻底将皮肉伤痊愈。
毕竟是九灵死生阵,若好得太过于快,是要生出疑虑的。
没想到最后坑了自己。
墨云知扶额问道:“沈仙尊,无需劳烦您,我自己来就好。”
“况且男女授受不亲。沈仙尊您还是别帮我了罢……”
沈俞白静默一瞬,手里把玩着玉佩,支起下巴道:“炼器道·诘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我确是想要。”
墨云知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就见他站起身,玉佩随之松开,发出叮咚两声轻响。
沈俞白似笑非笑:“贵为仙尊,总不能拿人手短,是与不是?”
墨云知实在觉得尴尬,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皮肉伤大多集中在后背,她原以为沈俞白会觉得害臊,知难而退。
但是他没有。
沈俞白将她拉到床前:“自己把衣裳解开,然后趴下。”
他面无表情,像是根本不在意男女大防,轮到墨云知面红耳赤。
她深吸一口气,心知是福是祸躲不过,手抖着摸到侧边系带。这个位置有点隐蔽,她半天没解开。
沈俞白闭眼:“快点。”
墨云知咬紧牙关用力一拽,顿时觉得身体凉飕飕,于是赶紧埋到被褥里,伸手抓过衣饰将大半肌肤掩盖。
“好了。”她闷声道。
沈俞白这才睁开双眸,瞳仁漆黑平静,拿出一瓶药膏。
手指轻沾膏药,作势就要为她涂抹。从脖颈开始涂,沿着脊柱而下。他手劲极轻,触感若有若无。
药效极为迅猛,痛感从背后蔓延开来,墨云知顾不得羞赧,忍泪吃痛道:“沈仙尊,手下留情。”
沈俞白停顿一下:“既然这般怕痛,为何敢对我动手。”
墨云知才想起来,他问的是那日在长青山的事,随便胡扯几句:“我这不是怕仙尊对我下杀手吗。”
沈俞白挑眉,手中报复性地加大力道按压一下。
墨云知:!!?!
“沈仙尊……”她抑制不住颤栗,身体渗出薄薄一层冷汗。三月本应寒凉,她却觉得格外燥热。
就连齿缝逸出的声音,听来都觉得格外沙哑,墨云知被自己嗓音惊到,立马不敢再说话,咬牙隐忍。
觉察她绷紧如弦,沈俞白遂垂眸看过去,大片雪白映入眼前。
墨云知痛得厉害,后背早就似花浸水,如沾染晨露的鲜花。
沈俞白骤然闭上双眼洗涤神识,然暗香浮动猝不及防没入鼻尖,使呼吸顿时变得有些炙热紊乱。
烛火晃动。
见半天没有动静,墨云知觉得舒缓了些,扭头先是看到昨夜点的烛火尚且燃烧,便施法灭去。
再去看沈俞白,却见他眼睫微颤,指骨攥得隐隐发白。
浮世镜就在她身上。
许是浮世镜带来的气息,才叫他失检,否则该如何解释,区区一个虞墨竟能让他失了心神?
定是如此。
沈俞白忽而想起昨夜的梦,时隔三百年终于重新见到墨云知的脸,却依旧模糊,只记得淌过的眼泪。
故人遗我南柯春秋,却迟迟不肯入梦来。如同沙漠见了绿洲,他竟从心底生出一股难言的冲动,一种无法言说的欲望,盼求有什么东西能填补饥渴。
可她并非墨云知。
沈俞白陡然睁开清明的双眼,周遭气压霎时变低。
符法·凝滞。
他垂眸看去,原本目露疑惑的墨云知被冻住一般,无法动弹。
轩榥外飞鸟悬在空中,落花停滞悬浮不得落下,正筹备宴会的众人一动不动,时间就此停滞。
沈俞白面无表情轻点墨云知的眉心,迅速没入她的识海。
虞墨的识海正如其名,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与天幕相接连,倒显得水天一色,颇有种洗净铅华之感。
沈俞白于水天茫茫中,看见浮世镜廓然立在半空。
浮世镜:我不敢动。
自发觉墨云知识海被入侵,它立马收敛孩童身躯,变回镜子本体。
沈俞白伸手触碰,想要将其拿走,却被浮世镜掀起的巨浪震退。
方才那一碰,以他渡劫期圆满的强大神识,得知了两件事。
其一,浮世镜认主了。
其二,原本被他收殓在浮世镜中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啦!不容易(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