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的夜惊雷伴雨,闪电虬枝状裂开天幕,往四周遁去。
地牢位于半山腰,环抱层林尽染的迎春与潺潺而去的溪水,却蕴含惊世骇俗的阵法及符文。
外边有弟子轮班,以夜继昼值守这遮天蔽日的地牢。
他们奉了沈仙尊命令,待审判堂来提人前谁也不许接近,若谁违忤便当反掖之寇处理,一律问斩。
长青山上下皆知晓,沈仙尊这回是真动怒了。
从前也不乏擅闯长青者,下至魔修之流上至仙门百家,无人不对浮世镜垂涎三尺,摩拳擦掌。
可惜全死了。
传言道天光剑出,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坚。是以从未有人能从沈仙尊的本命剑“天光”安然无恙离去,无一不了断剑下。
也不知那贼人何等胆子,竟妄想窃走浮世镜!
不止他们,墨云知也这般思忖。可惜原身虞墨乃不学无术的主,平日爱好寻欢作乐,对修行问道之事不管不顾,浪费虞氏无数心血。
“难怪直面贼人时手无缚鸡之力,竟日夜不思进取贪图享乐!”墨云知走马观花一般看遍虞墨的记忆,委实寻不到有用的消息,唯见原身百般聊赖、虚度光阴的一生。
倒是模模糊糊见得一张面若皎月的脸庞,嘴角总挂一抹和煦温柔的弧度,笑意盈盈看着虞墨。
墨云知霎时明了。
有位光风霁月、天赋异禀的阿姐,便是再受家中宠爱,也要忿恨不平。遑论在修行问道盛行的世间,若庸碌无为会被人戳脊梁骨。
她也曾好学过一段时日,最终还是放弃了修仙路。
墨云知寻不到有关浮世镜的消息,索性摆烂。她平躺在地牢冰冷的地面,即使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还是能感觉到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
无论如何,浮世镜是沈俞白仔细呵护的宝贝,光凭这一点她便决然不会乖觉地给他还回去。
墨云知安静看了一会破败得不断落灰的墙壁,心中无声叹息。
又被关在这里了。
这次和三百年前完全不一样,没有无数泛着冷光的特级捆仙索,也没有层出迭见的符文与阵法,更没有钻心刺骨的寒冰潭,不会封锁修士五感令他们昏昏沉沉,暮夜无知。
一想到那些不好的回忆,墨云知便心如刀绞。
不想了,摆烂。
原想安静躺会,却被外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搅断。
值守地牢的两位青袍修士,原本有些委顿。半山腰不透风雨,不渗冰寒,像极人间冬月时徐徐生烟的暖炉,叫人捂着捂着便困了。
可忘了这是地牢。
修为稍低些的陆柄反而最早惊醒,忽而发觉一身云纹青袍早已湿透,衣袖间淌满涓滴落下的冰水。他急忙推了推旁边熟睡的人:“你可别再睡了,真要睡死过去谁也救不了你!听到没有!”
“别吵。”韩忆被推得有些不耐,伸出一根手指把陆柄给按了回去,“再让我睡会。”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睡梦里修炼去吧你,枉这一身修为!”陆柄咬牙切齿,干脆随他去,反正自己好心提点过。陆柄扭头去看环抱的迎春,鹅黄花瓣正翩翩起舞,落地一瞬又徐徐归于尘土。
…………
陆柄皮笑肉不笑拔剑,剑刃指向韩忆劈头盖脸就挥下去。
突如其来的危险令韩忆醒觉,睁眼一看竟是同窗陆柄举着剑要砍自己,眼帘微微上挑便起身一躲。剑气擦肩而过劈向数尺开外的迎春树,霎时密麻符文运转声起,将剑气尽数吞噬,护迎春树无恙。
韩忆扫一眼那满树的迎春花,面无表情道:“你找死吗,忘记之前有人误伤迎春树被沈仙尊罚去肆院?想去那鬼地方直说。”
该说不说墨云知耳力委实很好,将一切尽收耳里。
迎春树?
她冷笑一声。方才被两人押着送进地牢,竟未发现外边种植迎春。她不好奇为何长青要种迎春,毕竟沈俞白脾气古怪无常,也许允了哪位弟子要求也说不定,总不会觉着这迎春与她自己有任何干系。
可沈俞白竟因为迎春树被波及,就将人送进肆院?
原来那位一贯清冷似冰霜,毫无人情味可言的沈俞白,除却冷漠外竟也有近乎于愤怒的情绪啊!
她不管为何迎春在沈俞白心里变得重要,只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便有些心酸。
外边声响动静仍旧闹得很,韩忆只觉头皮发麻。沈俞白将波及迎春树的弟子罚去肆院后,便将长青上下每一株迎春布满符文,此后没人能伤任何一株树,眼前这株也安然无故。
陆柄也听过这件事,觉得韩忆反应太大了些,没好气道:“这不是没事么,谁让你怎么也不起来?”
“那名被送去肆院的弟子,与我是故识。”韩忆面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原先寂然的眼瞳沾染一览无余的绝望,沉着脸娓娓道来,“他曾与我一道拜入长青,共同钻研剑道绝学,天赋原本凌驾于我之上。”
陆柄深觉其中不对,半晌道:“……你继续说。”
“我也不知他为何发了疯去动迎春树,毕竟来长青前我们便明白动不得。沈仙尊因而动怒,抬手就将他送到肆院,落得死无全尸。”
“……哈?!”陆柄后知后觉起一身鸡皮疙瘩,庆幸自己来得晚,迎春已布满守护符文。
韩忆很快便抽离出来,伤春怀秋无益于事。想起陆柄三番四次搅扰自己睡觉,便有些无语:“你干嘛非要吵醒我?好不容易分到一件轻松的差事,还不许我多睡会吗?”
陆柄白眼快要翻上天:“你说这话前何不先瞅瞅自己。”
韩忆闻言古怪地垂首,才发现自己的云纹青袍早已湿透,冰水竟隔绝他对自身的感知,若昏沉睡过去怕是要被冰水不知不觉夺走性命。
他决定收回方才说看守地牢是一件轻松差事的话。
陆柄伸着脑袋往黑得深不见底的地牢看一眼,冷不丁摘下地牢牌匾悬挂着的灯笼,抬脚便要往里走,还不忘回头叫上韩忆:“我们提着点便能抵御冰水,里面那柔柔弱弱的筑基期可不行。她若在审判堂来人前就死了,你我也会被扔进肆院。”
韩忆也摘了灯笼跟上去。
地牢深处是遮天蔽日般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被一股压得透不过气的力量牢牢封禁,绕是韩忆也经受不住这样磅礴似海的灵力。
陆柄嘀咕道:“这地方邪门得很,也不知以前关押了什么穷凶恶极的人,竟须这般小心。”
两人提着灯笼往前走。
手里的灯笼若含苞待放的莲,下端几层花瓣隐约要绽放,呈下垂柔弱之姿。尾部挂一玲珑剔透的玉石,坠有随风摇曳的缨红流苏。
莲状灯笼内里嵌有一颗硕大盈亮的夜明珠,微微散发的灵力似涟漪漾开,令气压减缓不少。
他们走在地牢宽敞的青砖路,两侧是形若蜂窝的牢房,全然空无一人。待行至约莫数百米,便看见廓然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墨云知。
韩忆:“……”
“不是,她怎么能睡着?”陆柄大惊小怪地挠头,走上前仔细瞧了却没发现冰水的痕迹,便愈加疑惑,“怎么没冰水?这儿离寒冰潭可比我们那近多了,不应该呀?”
韩忆没说话,他不想管。但碍不住陆柄一副“你快说些什么呀”的真挚眼神,不咸不淡开口:“总归没有性命之忧,不至于办砸沈仙尊差事。剩下的你就别管了,谁知她身上有没有能抵御冰水的符咒阵法之流,又或是炼器。”
陆柄一听,觉着很有道理,便不管睡着的墨云知了。
墨云知熟睡之中,梦到年少时天真烂漫的珍贵日子。
北境云山之端每逢仲春时分,便有满天鹅黄色的迎春花飞舞,远远望去似繁星要跌落世间,美不胜收。人们也就知悉,春天要来了。往后迎春便一路向南,开遍南域五境。
天幕漆黑如墨,隐约窥见几道天雷似要划破苍穹。
雨淅淅沥沥下着。
青石砖已是湿滑一片,悬挂的帘纱被风吹起,良久又垂落。随后一双指骨分明的手将其撩开。
屋内弥漫一股极浓的药香,墨琅手持碗汤药信步走出,看见端坐轩榥旁赏雨的人儿,颇有些无奈:“世人皆知北域五分,东境肆院,南境岛山;西境闲玉台,北境云山端。”
她闻言蓦然回首。
立于门前的人身形修长,着一袭似火浓烈的红衫。一双桃花眼似乎含情,带有几分宠溺的味道。
墨琅将汤药端给她。
“便是仙尊司掌的长墟境,长青之巅。也不见你这般逆天的存在,方才及笄便要晋升灵虚期。”他笑着摇摇头,索性将桌案散乱的案牍文书收拾妥当,“父亲特去肆院要来这碗汤药,喝完再渡劫罢。”
墨云知手心捧着那碗汤药,用冰勺搅几下,听闻玉珠相撞般清脆的声音,定睛一看竟是尚未融化的冰糖,遂抬起下巴一笑。
落在墨琅眼里,便像冬日朝阳般明媚,心底也暖起来。
只闻少女调侃一句:“到底是兄长,知晓我不爱苦。”
墨琅心思被揭穿也不恼,他清楚妹妹喜爱甜口,要来这碗汤药后便加了些冰糖,哄她喝完。
待汤药一饮而尽,墨云知提起裙角便要往外走。蓦然天地瞬息万变,云山之端升起透明似琉璃的结界,将整座山笼罩,立时寂静下来。
墨云知转眸去看墨琅。
他似乎不惊讶,随手端起案几不知放了多久的茶,轻啜几口后见妹妹还看着自己,便道:“父亲前段时日请教岛前辈,学了几手能挡雷劫的阵法,看来是成了。”
墨云知听完就走。
她并非凡人,父亲乃北境仙君。墨氏坐镇北境,受极百姓敬仰,无人不晓北境仙君之名。
既是北境仙君的女儿,又长得仙姿佚貌;偏偏还灵心慧性,刚及笄便要渡灵虚期的劫,成为五境数百年从未有过的天纵奇才。
以至所有人都觉得,墨家的仙女儿自幼顺风顺水,风光无限;将来势必袭承仙君位子,一生快快活活逍遥自在,当位不受拘束光风霁月的仙君,引全天下艳羡。若无意外,这一生本该就这样过去。
梦境忽然变了。
周遭全是冷寒彻骨的冰水,无数特级捆仙索自石壁始,蜿蜿蜒蜒而来,将墨云知彻底囚住。石板淌满鲜红刺目的血水,与冰水混杂交融。
远远瞧去竟无一处完好。
每逢子夜高天,钻心刺骨的符文便发作,如附骨之蛆啃咬她的肌肤。偏生动弹不得,只得强行忍受。青丝散落一地,早已污脏不堪。素白罗裙被染成诡谲夺目的艳色。
她远远看见一道人影。
绣有金线的衣袍无风自动,随他的步伐起起伏伏。周身灵力似雪洁白,于周身徐徐散开,又像云海翻滚。浩瀚灵力将墨云知压得无法喘气,抬眼只看见一枚玉佩,不言而喻透露对方尊贵的身份。
脚步忽然顿歇。
半晌,他纡尊降贵地弯腰,残忍利落扔下一卷画轴:“有些事情,我觉着你还是知晓比较好。”
画轴注入灵力,便能绘声绘色浮现一桩往事。
墨云知瞳孔忽然缩起。
入目是成片成片妖冶的红,环抱云山之端的迎春凋零。残落的花瓣浸在血泊,化作春泥。
无数青袍修士破开禁制,如鱼涌入云山之端,手持利刃见人就杀。不论老弱妇孺如何求饶,最终哭泣声与人头落地的脆响混杂一块。
“求求您,放过我的孩子,求求您……”奴役怀抱可人的孩子,攥紧对方的衣摆。
只闻剑出鞘,眨眼便一尸两命。场面无比混乱,有些人甚至杀红了眼,也有弟子不忍继续。
骤然天边升起璀璨剑阵。
见状所有人住手,有些于心不忍的弟子则捂了眼。剑动铮鸣时腾起满天业火,将云山之端燃烧殆尽,不留任何活口。无尽火光中,她听见那人近乎无情且残忍的声音:
“墨氏祸乱北境,与魔修狼狈为奸,证据确凿。今奉命将其满门抄斩,从此墨氏不复存在。”
“荒唐!”墨云知声歇力竭呵斥,却无力回天,只能哭喊着辩驳,“墨氏怎么可能勾结……”
她看见所有人都死了。
嗓子早已哑得哭不出声来,墨云知抬手欲要抹泪,却怎样也擦不止。愤怒由心底涌上来,她切齿隐忍着,从刀光剑影间,辩识了把柄极具显赫威名的本命剑。
是天光。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
重申:群像文。
人很多,所以记不住的名字就别记了,这几章也没多少人值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