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马车,禇容将脸上的桌巾取下,夸张地深深几个呼吸。到底还是宫外的空气新鲜,哪怕仅是一墙之隔。
“太子殿下不想知道皇后娘娘和我说了什么吗?”
“无论她说了什么,应该都是为你好。你无需告知孤,孤希望你不要为难。”
“也没什么为难的,皇后娘娘其实也没说什么。她说如果我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她帮忙。我知道她就是和我客气一下,我不会当真的。”
“宫闱之中,谁人可信谁人不可信,在自己不在他人。”
这真是至理名言。
禇容感激一笑,眉眼弯弯。
萧桓垂眸,问:“方才你为何要帮孤?”
她为何要帮自己?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吗?
不。
她一定知道。
但是为什么她不说,又为什么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帮他?
斗室之间,很多情绪无法隐藏。
幽幽冷香之中,禇容清澈的瞳仁中倒映出他的模样。出尘绝艳的容颜,高贵清冷的气质。如雪山之巅的松柏,俯视着苍茫大地。
“我是一时情急,当时并未多想。”
这个回答……
既不邀功,也不表态。
到底是心机深,还是真的良善单纯?
“姑娘至诚,实属难得。”
这样的夸奖,让禇容有些心虚。
“太子殿下,您饿不饿?”
禇容属实是没话找话,也是转移话题。
“孤不饿,姑娘是不是饿了?”
“我不饿,我在宴席上吃了不少。”她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栗子酥。栗子酥用洁白的帕子包着,掉了一些酥皮渣子。“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如先垫一垫?”
虽说她在宴席上吃了一些,但并没有吃饱。若不是想光明正大吃点心,她也不至于有这一问。她以为萧桓一定会客气拒绝,没想到他竟然不嫌弃。
修长如玉的手捏着有些掉渣的栗子酥,优雅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简直是咬在禇容的心上。她分不清自己是心疼这块点心,还是被眼前的美色所惑,一时间呆呆而望。
世人竟有人吃个点心都能这么好看…
呜。
她的栗子酥。
“禇姑娘是不是想吃?”咬了一口的点心递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就张了嘴。然后酥香盈满她的口腔,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她和萧桓竟然共吃一块点心!
天哪,投喂而食那可是小情侣之间的把戏,他们几时这么亲密了?她完全不敢抬头去看萧桓,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此时有多错愕。
事到如今,唯有装死。
“今日起得太早,我有些困了。我眯一会儿,若是待会我睡相太差,太子殿下唤醒我便是。”
“姑娘放心歇息,孤也乏了。”
禇容看也不敢看他,闻言闭上眼睛。心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努力让自己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思绪回到不久之前的宫中。
想见的人已经见了,但她的心口在隐隐难受。她没想到的是那个最疼爱她的人居然得了老年痴呆,却依然还能认得她。
许是真的累和,她渐渐迷糊,慢慢往一旁歪去。
萧桓半垂着眉眼,双手置于膝上。旁边的女子身体一点点地倾斜过来,最后靠在他身上。他眼底骤起寒意,身体不由僵硬。
他最不喜与人接近,也最厌恶被人碰触。他以为他装得极好,此时却发现他是真的不讨厌这个女人。他盯着眼前这张褐斑密布的脸,莫名觉得颇有几分顺眼。
既然赵珣将此女塞给了他,那就是他的人。
无论生死,绝不归还。
马车一停,禇容就醒了。揉着惺忪的眼,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习惯的话脱口而出,“爹,咱们这是到哪了?”
“洪府。”
这声音…
“不好意思,太子殿下,我以为…”
不对。
萧桓是不是占她便宜?
她思忖时,萧桓已下马车。
应该是她想多了。
这位太子殿下再是正经不过的一个人,许是一时间压根没有多想,顺着她的问题回答而已。
此时此刻,她好想父亲。
若是往年这个时候,她应该和父亲正在前往琼海州的路上。所以她要尽快找到父亲,说不定他们父女二今年还能赶到琼海州过冬。
如今安置妥当,她也该开始着手寻找父亲。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找萧桓借笔墨一用,临提笔时,又心下一动。
“太子殿下,可否赐我一幅墨宝,以助我财源广进?”
李公公下意识皱眉。
禇容也觉不妥,立马改口,“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
“无妨,几个字而已,不值当什么。”
萧桓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笔。
交接之时,对方如玉的手指同她的手碰到了一起。那种说不来的奇异感觉转瞬即逝,她下意识将手缩进袖子里。
萧桓垂着眸,眸底波澜四起。
须臾之后他优雅提笔,平静看过来。
禇容立马回神,“…就写两句话,不问谁主天下,不改他人命格。横批再写几个字:童叟无欺。我是这父亲立的规矩,我是女承父志。”
不改他人命格倒是说得通,这个不问谁主天下…
李公公面露震惊,哪个相士会立这样的招牌,这位禇姑娘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不多时,苍劲飘逸的字便跃然纸上。
禇容眼中尽是欣赏,比起父亲那鬼画符一样的草书,这样的字才能称得上是字。萧桓不愧是名扬四海的才子,光是这一手好字足可以傲视世人。
她收好字,告诉他们自己今日要出门。
萧桓平静的眼底慢慢浮起悲悯之色,淡淡地望着门口的方向,眸中的隐忍和向往忽隐忽现,说不出来的黯然。
这样落寞的眼神让禇容难免生出恻隐之心,“太子殿下若是也想出去,我倒是有个法子。”
话音一落,对方黯然的眼神兀地一亮。
长街巷道,酒香阵阵,喧闹嘈杂。
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摆着一个算命摊子。摊主是一位身着灰青色道袍的女道士,梳着女子道髻,上插一根木簪。同色的布巾遮着面,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女道士的不远处,坐着一个黑脸胡须的老者。老者半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两人时不时眼神交流,看上去应是熟人。
这两人正是禇容和萧桓。
禇容一路上京时故意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但日常换衣的衣服和吃饭的行头她却是一直带着。
她不停偷瞄萧桓,唇角一直扬着。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这位太子殿下居然真的听了她的建议,还任由她折腾。
哪怕对方如今是个老者模样,那出尘的气质依然让人无法忽视,似乎永远与世人格格不入,遗世独地冷冷清清。
半个时辰过去,无人问津。
禇容怕他无聊,道:“干我们这行的与旁的营生不一样,生意不好说明东原城的百姓大多舒适心安,无忐忑之事,无惶恐之惑。得见他们安居乐业,哪怕是我少赚点钱我也愿意。”
“姑娘仁厚。”
禇容被他看得略显不自在,也不知怎么的,每回他这么看着自己,自己都有一种被人看透了的错觉。
这种感觉有些不太好,像是…无所遁形。明明看着是个悲天悯人的病弱美人,为何总让她无端生出莫名其妙的错觉。
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单手脱腮,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在不在东原城?如果在的话,他会不会主动来找自己?
这个行当鱼龙混杂,父亲和她向来都是秉承愿者上钩的原则。有来才有算,没来那就不算。毕竟上赶着的不是买卖,你越是爱理不理,别人越是觉得你高深莫测。
“太子殿下若是觉得无趣,不知四下走走?”
“孤自小喜静,早已习惯静坐无言。”
他说得平静,却愣是让禇容听出些许的心酸。
“多走走对身体好。”
“姑娘所言极是。”
他这般应着,人却是未动。
行人来来往往,有人会多看两眼,有人会指指点点。
年轻的女道士在世人眼里,多少有些不太靠谱。禇容深知这点,从不主动出击拉客。街上的热闹和新鲜事最容易传播发散,如果父亲也在东原城,一定会猜到是她。
她掀了掀眼皮,看了看太阳的方位。
这时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过来,为首之人作势要来拉禇容。禇容下意识窜了出去,躲在萧桓的身后。
“爹,有人砸场子了!”
萧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