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9月29日 最后的时间

【9月29日(请注意这个时间点)】

我从一个昏暗的房间醒来。我反省我过于奔波了,如果这是我住了十余年的房间,习惯会告诉我这里是安全且熟悉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要反应很久才想起来这里是哪里。

我躺在床上,眼眶酸痛,还有点肿。一张勉强伸展手脚的小床,一侧靠着墙,那是刷着白漆的墙。

房间没有拉开窗帘,阳光只从帘缝里透出一丝光线,整面墙就是灰黑色的。我藏匿于最阴暗最不起眼的角落,偶尔有人间的光亮泄露。

应该说——我把自己关起来了。

如果没有必要,我尽量不出门。我一出门,就很有可能杀人,这不是在打趣。我现在的心理情况很糟糕,我希望一场毁灭式的变革发生在我身上,我甚至幻想这个快要在自己的高温中蒸发的夏天能带来一个轰轰烈烈的收尾——一场暴风雨或者洪水,把人们的生活搞得昏天暗地,而不是惬意地吹着摇头风扇,听窗边叮叮作响的风铃睡午觉。

我知道这样的情绪很难于人言说,如果真要形容。大概就是在细水流长的平淡生活表面下,我正在遭遇一场无声的,秘密的世界末日,一切都在悄悄地分崩离析、化灰化腐。

“隔壁住进来一个抑郁症的女人。”我有一次听到从未谋面的邻居这样和人嚼舌根。她的声音尖利又断续,好像是啮齿类动物在鬼鬼祟祟地刨墙角。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但是我又明白我实在是很清醒,我只是在逼自己不作为。

一个月来,我的记忆力明显下降,身体也变得迟钝。我总是从房间里哪个地方清醒过来,可能是某个墙角,可能是地板上。可能刀割破了手指我还会继续用力,可能热水溢出杯沿烫坏了手腕。

我的思想似乎自私地找到了隐秘的栖息地,却不肯告诉我它到底去了哪里,每当我回过神来,脑袋里空荡荡的。

我回忆我的眼睛为什么酸痛。

哦,昨天我哭了,哭累了,就睡了。

赤脚下床,终于才闻到一股腐败味道,我直觉这气味来自与卧室相连的客厅。

我朝正前方走去,走到一半,手刚碰到卧室的门把手,我半张嘴呆愣了一会儿,半晌发出一个“啊”的音节。

是“开门”这个动作提醒了我:“今天要出门来着。”明明今天是那么重要,可我差点忘了。

我打开了门。

门口摆着鞋盒。

里面是一只死猫。

像未成形的胎儿一样蜷缩在方方正正的盒子里,盒沿沾有粘粘的发着恶臭的尸水,快要湿透了。

我知道我为什么哭了,我的猫昨天死里。只因为我把自己关在卧室,什么都不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太久了。

久到我没把自己饿死,却把卧室外的猫饿死了。昨晚我哭了很久,困惑于自己明明滴水未进却还能哭出那么多眼泪来。

我把盒子抱起来,捧在怀里,衣服胸前那块湿了,贴着皮肤,黏糊糊地随着步调上下滑动。“啪嗒”。我听到有尸水落到地上的声音,但也有可能是猫在哭,不过我听说猫的哭声很吓人,应该不会像这样沉默抑制。

我走向客厅的冰箱。

蹲下身,把那些包装花哨又价格昂贵的冰棍统统掏出来扔地上,腾出一个空地。然后将猫连带着盒子一齐塞进了冰箱,如同将小小的灵柩埋进砂土里。

地板上,我喜欢的牛奶味冰棍开始融化了。

“对不起。”我喃喃道,对冰棍说,“但好歹它是死了,不是困了,就让给它吧。”

我发觉这句话不对劲,就好像“死者”拥有“乘凉”的特权似的,于是我把牛奶味冰棍从地板上捡起来,隔着包装纸轻轻捏揉,我听到冰粒沙沙的破碎声,然后我撕开包装,把白色的冰屑洒在了猫的尸体上。

冰箱里下起了绵密短暂的雪。很美。

我关上了下侧冰箱门,打开上侧,从里面拿了一罐还没过期的牛奶,用吸管戳开,早晨冰凉的液体入腹的感觉很难受,左腹部传来一阵绞痛,胃病,这是我的老毛病。我总是忘记吃饭,胃口又小,一餐吃不下多少东西,于是把饭留到下一餐,只吃剩饭。

营养不良又会引发低血糖这样烦人的病,我一个人生活,时常要顾虑蹲下身来后突然站起身之后的昏厥。

今天是29日,星期三,上次和医生见面是星期五,9月24日。

多亏了他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是公平的,我的周五和他们的周五是同时抵达的——我总怀疑时间在我这间房子里要走得特别慢一点。

“嘀——嗒——”

“嘀——嗒——”

钟声总拖很长、很长的音。

今天是最后一次见心理医生。

他叫布鲁克斯。

我找到他时他穷困潦倒,妻子提着大包小包离开了他,从此迎接他的是巨额债务还有全天候哇哇大哭的小屁孩。

他很不幸,当然最不幸的还是那天我拿着枪指着他,用毫无波动的嗓音告诉他:我是□□首领,是杀人犯,是恐怖分子。我这么说只是想吓唬他。

我说:“无论用什么办法,让我活到29号。”

他问:“你要让我做什么?”

“你只需要做你最擅长的事。”

修理一颗损坏的心脏。

我答应他只要他能做到,我会替他偿还债务,并且给他一大笔钱,至少是几辈子无忧的钱。

今天已经29号了,他做得很好。我该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一定很开心,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开心……好吧,反正一定比我要开心。因为这一天的到来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彻底摆脱我这个麻烦的病人了。

我出门要带上帽子、墨镜、口罩、耳机还有大码的外套,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这是很好的办法,能算得上是值得参考的生活技巧:如果你不想和人说话,口罩会替你传达沉默的意愿。“打扮怪异”是“远离人群”的小技巧之一。

医生的工作室需要从我的房子出发走十分钟。他手底下没有别的病人,在我不去找他的那段时间他必须绞尽脑汁替我的性命想办法,我知道这挺难,但钱毕竟没那么好赚。于是他把工作室搬得离我近一点也很合理。

他秃顶,有点胖,脑袋只留着几块全去的黄发,分布恰巧对得上地球仪上的荒漠。这种长相很友善。他的声音温和,让人昏昏欲睡,有时候和他聊着聊着我就睡着了。我失眠,越是逼自己放空,脑子越是停不下来。在布鲁克斯医生这里能破天荒地睡着,不过顶多睡半个小时我就会被自己的梦吓醒,今天也一样。

他问我我梦见了什么,以前我总是沉默着不回答,现在我终于肯告诉他:“我梦见……梦见自己在梦里醒不过来。”

“我梦见有很多不同的人在叫我,他们好像认识我,他们推我的手肘,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出去走走,雨停了,出太阳了,花也开了,别睡了,醒醒。’我害怕我永远醒不来,我想要睁开眼睛,我想看看他们口中描述的世界。”

“但我又觉得他们在骗我,雨没有停,花也没有开,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的皮肤很凉,四周冰冷,也闻到了腐朽味。”

“我怕我永远醒不来,可也不想被骗,我只是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直到有一个人,他摸我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柔,我听到他说,‘醒了吗,如果还困的话再睡一会儿’。我很累,很困,想要一直睡下去,可是新的矛盾出现了,我很想他,想见他,甚至不去管他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只是想骗我醒来。”

“我睁开眼睛,却发现他不在。我就醒了,”每次都是这么醒来,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之后,“……我记起来我放他离开了。”

“你该去找他。”

“我会的。”

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说:“我以前给你的建议你统统当耳旁风——哦,除了养一只小动物,你上次来身上有猫毛。”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告诉他猫昨天死了,也许更早。我只说:“它很好,有食欲,最近喜欢吃冰棍,奶味的。”

“那还不错……”他有所察觉,身体微微后仰,“安德小姐,虽然这与我无关。我不觉得你足够健康到可以今天过后就能脱离心理医生的帮助,你可以找比我厉害、有经验的心理医生,我把你的资料整理好——”

“不用了,你做得很好。”我打断他的话,说,“钱都会到账,但我建议你别傻兮兮存着,去买套大房子吧,给小孩子将来的要读的学校捐钱,捐楼,买巨额保险,什么心事都没了之后,安安稳稳睡一觉,幸福地入睡。”

“我很惊讶你会说出这种话。”

我只笑了笑,把口罩拉上。起身。

“我该走了。”

他忍不住问:“安德利特,为什么非要29号呢?”

我仰头,似乎这样做不吃早餐的昏厥感会跟着重力从大脑下坠——其实只是心里压抑得难以呼吸,想要深吸一口气,我说:“明天一定是美好的一天,30号。”

他的嘴角拉下来,是因为听懂了我的话。

他说:“我会把你的资料放进粉碎机。”它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谢谢。”我示意后出门了。

我走了十分钟,这次走了956步,我对时间很敏感,对周遭漠不关心。

我回到了我的房子。

现在是29号下午五点。

我觉得我饿了,但我不想吃东西,嘴里苦涩,舌苔沙沙的有点让人难受。我的肚子很扁,我念却很沉稳深厚,它们似乎在酝酿着十分凶暴的海啸,强大到能席卷一切,我觉得现在无论谁闯进这栋房子我都能轻易地杀死他。

我给塔格发了邮件,半个月来我们断断续续地保持着电子邮件通信。

【致安德利特:

你上次说,“我觉得真正的自己一定在其他某个地方真实地存在着,过着我所不知的生活”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于是把它整句话粘贴过来了。对我而言,你是真实存在的,我喜欢你,想和你待在一起。我知道你喜欢别人,这没关系,我不介意。你说你在接受心理治疗,我不觉得你是会听心理医生啰里吧嗦的人,不过这是好事,多听听人说话。毕竟你不看蠢得发笑的电视剧和娱乐新闻,也不交朋友,这是唯一的社交了。

我觉得你最近的回复表述都很混乱,你还好吗,请尽早回复我。

9月28日塔格·斯威奇 】

信开头那句,我好像不太记得起来我之前为什么这样说了。

于是我把之前所有的通信都翻阅了一遍。

我想我和塔格之所以能交往来信是因为文字是我们共同的出口,有时候是为了记录想法、观点,有时候只是为了宣泄、一起高高在上地嘲笑人,毫不顾忌地说“当你把周围的人当成傻子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我们一起发笑,我假装一切正常。

我拒绝了几乎所有人的拜访,我只放几个人进来,我的身边太狭小了,太多人待在里面会让我疯掉,让我有“清理”的欲望。

我觉得我选择塔格是因为至少到现在为止,她只与我有关,她远离杀戮和仇恨,如果我们聊同一件事,她只在乎我的感受,就像我的心理医生,我们之间的交流也基于我,而不涉及其他多余的人。

除了塔格,我也给库洛洛写过一封信,他至今都没有正面回应我,也许他觉得写信这件事很矫情,甚至有可能成为我日后捉弄他的把柄,我能理解。

我和塔格的通信记录了这个月来我的心迹。我一直盯着电脑,滑动光标,屏幕缓慢下滑,有时候我在一句话上停留很久,出神,什么也不想,直到眼睛肿胀。

晚上九点,我洗了个澡,躺上了床。

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我拨通了库洛洛的电话。电话很快就拨通了,就好像他在特意等我。

“安德。”他说,他的声音沉稳又平静,我听见海的声音,我祈求海风的声音轻一点,这样我不会错过他任何一个发音。我不希望我此时的迟钝会逼迫我说出“我没听到”“能再说一遍吗”这样的蠢话……我有点敏感过头了。

我想要说些什么,吸入空气准备开口的时候,隆起的胸口又泄了气地扁下去。于是只说了:“嗯。”我怕我的声音太轻了,他听不到,于是又说:“你除念了吗?”

“没有,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

“猫死了,昨天晚上。”我们约好以他下一个念能力的名字作为猫的名字,显然,这个小家伙的名字遥遥无期。

“怎么死的?”

“噢,饿死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几乎用命令的口吻,“安德,去厨房吃点东西。”

我不想下床,我不想动,我甚至像死猫一样眯着眼睛,没了生气,如今只是扯着和救命稻草般脆弱纤细的声带应答他的话。

“嗯,我会的——你明天有空吗?”

“有。”

“我想……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

虽然我现在的话逻辑混乱,只是胡乱蹦出一串短句,幸好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在听。”他说。

“我得做一些准备,给我时间把事情理清楚,我明天来找你,你现在在哪里。”

他说了一串地址,我没在听,单纯眷恋他的声音。

“好,到时我会手里拿着花。”

“我不至于认不出你——什么花?”

“还没想好,猜一猜吧……明天见。”

“明天见。”

“晚安。”

“嗯……晚安。”

我打算率先挂断电话,但是我手指发抖,用不上力气,等我终于摸索到正确的按键,准备用尽全身力气按下的时候,他先挂了。那时我的五指悉数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手机“砰”地闷声落到地上。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吸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心里只想:大概是适合祭奠的花吧。

现在是晚上11点50分。我打开电脑,给塔拉发了最后一封邮件。

【致塔格,

我一切安好。那些一时的蠢话别放在心上。这样的傻话我说得太多了,别抓着不放,都没什么用,就像我刚刚撒了一个没用的谎,现在又在写没什么用的邮件。】

最后的十分钟,我等待着她的回复。

我感觉窗外的风穿透我的身体,空气冷得发抖。

我陷入沉思,两眼失神。电脑屏幕上的字渐渐模糊成三四个重影。

11点59分,塔格回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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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克斯看着那些记录着女孩的资料的纸在碎纸机里僵直地抖动,他给自己点了支烟,一张一张把纸放进去。

他觉得自己闲得发慌,但也想不出能出门去做什么事情。期待了许久的一天终于来了反而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他站在桌前,望着窗外。烟头明黄色的光圈比城市边缘连接成环的路灯要亲近暖和些。吐烟,呼——白色的烟雾占据了视野。

他是想要去做什么的。比如说带孩子去游乐园玩,他一直这么嚷着吵着要他带他去,只不过这是离婚前的事了;比如说他该去阻止安德自杀。她口中的“美好的明天”是没有她存在的明天,这是抑郁症的病人们难得的共识,即使没有任何量表证明她的脑子生病了,他知道她比这要陷得更深。

直觉告诉他,像以前一样安分待着,什么都不做会更好。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失职的心理医生,失职的教育者,失职的父亲、丈夫以及儿子,他哪哪都不行,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才导致了落魄的结局。揣着“医者不能自医”的借口,做着怠惰的蠢事,成日自怨自艾,他以为一生就是这样了。

安德的到来,提醒了他一个词:改变。

这是他从她的自述中抽丝剥茧后提炼出的一个词。无比恰当,就像刀身贴合与它无关的伤口,带着鞭辟入里的刺痛和残忍。

她说:“我已经尽我可能去成为一个好女孩了,而现在,无论是趋向于变好还是变坏,我都已经消耗完了心力。”既没有往前走的力气,也切断了往返的路途。

布鲁克斯把烟头捻灭,微小的火星熄灭后,碎纸机也停止了啃食。他打开门,疲惫的目光扫视这间临时租下来的房子。

他带上门。

人的叹息声和门的吱呀声一同将一个月来回响在这间房子里的独白淹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5.22修改 改错字

注:这段剧情提到的人和物还有对话背后的含义,之后的情节都会一一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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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快乐!

我不知道这章倒叙对写好这段剧情到底有没有用,我毕竟不是读者视角,不过写了就发吧,不想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