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我心无窍”
京城四贝勒府里,从掌灯时分起,上下人等屏气敛神,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贝勒爷最喜欢的一只甜白瓷茶杯,一直在书房里放着,今儿被洒扫小太监一不留神碰掉了,摔成了八瓣儿!贝勒爷心疼得呀,晚膳都没吃,在屋里生闷气呢!
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听说了,赶紧派人前来慰问。
苏培盛恭恭敬敬地回话:贝勒爷说没事了,不过是一只杯子,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在屋里静思自警。
主子说从轻发落,苏培盛就踹了那个小太监两脚,把他关到柴房饿一天。
府里的仆役们都得了嘱咐:贝勒爷在静思,闲杂人等离书房远着点儿!
书房内室里,胤禛盯着桌子上那只小巧玲珑的藤木箱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中默默念诵道家的清心诀。
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
他已经念了很久,心还是静不下来,双目更直射出森寒的杀机!
那个“关在柴房的小太监”一直跪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主子先看着西洋人的物件还有笑模样,勉励了几句,后来一见这箱阿芙蓉,主子的脸色一瞬间铁青,周身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心下惶恐不已。
胤禛一看到这祸国殃民的毒物,心中的杀意翻涌而上,怎么也压抑不住,等回过神来,手中的杯子已经狠狠摔了出去。
自己还是年轻气盛,养气的功夫不够啊。
虽然明知阿芙蓉古已有之,一向被当做名贵药材,眼下服食成瘾者并不多。虽然“梦中”阿芙蓉泛滥成灾是一百多年后的事情,但一想到“国日贫、民日弱,举国无可筹之饷,无可用之兵(注)”的情景,他怎能不惊,怎能不怒?
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
呵呵,一个个只会勾心斗角,谋求私利,独善其身,还治什么本?说什么家国天下?自我而起,难辞其咎!忤逆子孙,个个有罪!
“咚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报时的声音,在深夜中分外清楚。胤禛一惊,如梦初醒,才发现静坐了许久,已经到了二更天!
胤禛暗道一声好险,刚刚自己钻了牛角尖,以至心神散乱,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真是多亏了更夫了,明天要记得赏他!
日晷、沙漏和燃香之外,人们为何还需要打更报时?故老相传,打更最早并不是为了报时,而是为了驱邪。所以最早的更夫是法师担当,打更之物乃是法器……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胤禛的心情平复下来,微微一叹。
“平二,我一时入了神,却忘了你。还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
他越来越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甚至有些厌烦。
胤禛从前是最重视规矩的,因为他真的相信“纲常礼法,不尊则乱”。
经过“梦中”百余年后,王朝末路惨淡景象的洗礼,如今的胤禛早已想得通透,真正的乱世,从来不是不尊礼法造成的……
被同僚尊称“二哥”的平二,满心都是自责。
这趟出门,主子要的药方、人才都没弄到,只带了些没用的东西回来,还惹主子生气。他惭愧地低声道:“奴才们办差不力,罪该万死!”
“好了好了,起来吧。”胤禛见他和自己想到两岔里去了,知道积习难改,不必急于一时。
“把这口箱子封存到密室,任何人不得接触。你们一路辛苦,好生休息一晚,明日悄悄找大夫给那个英国人医治,多套口供,一切机密从事。”
“奴才遵命!”
梆子打了五更。
西小院里,听蓉拨亮了灯花,轻声道:“主子该起了。”
安和乖乖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最近手上没什么活儿,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生活超级健康。起床去老板娘那打个卡,就可以回来自由活动。
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心情不错,留安和一起用了早膳。因快过年了,福晋就问她可有什么缺的东西要填补。
安和笑道:“那妾身就不客气了,请福晋多赏赐几种料子吧。”
说笑间,胤禛迈步走了进来。
“爷,怎么没让人通报一声,我们也好迎接。”乌拉那拉氏赶紧站起来行礼。安和也有样学样。
“一家子不用那么多礼,”胤禛在桌边坐下,“你们吃过了?还有没有,我在福晋这里用点。”
“有,什么都有!”文嬷嬷十分欢喜,赶紧让人摆上全新的早膳。
胤禛就着豆沙包,吃了一些烩三鲜、凉拌菠菜,又用了一碗牛乳粥,神色轻松随意。
安和心里嘀咕,上次见他用餐时还很有点“礼仪”的架子,这次已经淡化了很多。
不那么“端着”之后,他动作反而更好看了。这就是男神的魅力吗?
但她总有一种感觉,上次他心态是平和的,今天他却有很重的心事。
是了,他是“雍正”嘛。随着时间的推移,想必夺嫡的苗头已经有了,他想的当然是那个位置了……但礼仪规矩是“雍正”最为重视的事,他却好像不太在意了?
这和我听说的雍正不一样。也许我不该先入为主,把他当成雍正,他首先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胤禛。
“……苏佳氏,苏佳氏?”
乌拉那拉氏笑道:“爷,苏佳妹妹一听说南边采买的料子到了,都欢喜得傻了。”
安和回过神,不由得大窘,急忙给老板和老板娘赔礼。
胤禛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一个芊芊弱女子,十三四岁就家遭大难。双亲亡故,带着幼弟寄人篱下,处处陪着小心。
但她并未怨天尤人,而是找到了与知府一家相处的平衡点,自保的同时,将幼弟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见她自来有一种聪慧和韧性,是个难得的好女子。
“眼瞅着要过年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就和福晋说。”
“是。”
胤禛温和地道:“管事从南边采买了不少料子,有你说的雀金裘,还有玻璃镜子。一会儿让人送到你院子里。”
安和道谢后,低声道:“西洋之物虽然新奇,但价格贵得离谱。要是咱们也会做,让寻常人家都能用上就好了。”
胤禛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已经派人去招募西洋工匠了,”——若是皇阿玛查问起来,这也是个外派人手的好借口,“府里也留了样品,让庄子上的工匠研究仿制,不会永远高价买他们的。”
他露出赞许的笑意。苏佳氏这一点很对自己的心思,她不喜奢侈,反倒希望人人过得好,这才是真正的心善。
安和心头一震,喜悦、感动、敬佩在混合发酵,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穿越三年,深知此时的人们都觉得西洋机械是消遣,是玩意儿,是哗众取宠。胤禛让人研究这些,并不能带来名利,对夺嫡并无好处,但他愿意去做!
了解外邦纺织品和镜子的制造工艺是个好的开始。他是个做实事的人,以他的眼力,一定可以看出技术的真正价值!
不愧是男神,真想给他多做几件衣裳!
安和习惯了用衣裳当单位计算好感值,对感情还十分懵懂。但她的面颊不知不觉浮起红晕,落在胤禛眼里更多了几分娇艳。
胤禛看着她的目光都变深了,这个小女人好像有些开窍了。
安和潜意识里对着胤禛胆子更大了一点,轻声提出请求:“妾身的表姐婚期已近,妾身想做一身衣裙,为她添妆。还有……不知过年时能否去寺中烧香祈福?”
这些都是小事,胤禛自无不可。
“衣裙做好了交给福晋,府里自会派人送去。你兄弟还小,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这样吧,和你在南边的时候一样,每个月禀明福晋,就可以外出祈福见见家人。过年初五到初十之间事情少,你选个日子即可。”
安和感激万分,含泪施礼谢恩。这下必须多做几件衣裳了!
乌拉那拉氏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趣。
这苏佳氏没有个主子样儿,一点都不大气,只会钻在针头线脑里,想着她弟弟。不知怎么入了爷的眼,要什么给什么。难道是珍馐美馔吃腻了,改吃清粥小菜了?男人到底是贪新鲜的,只看你能新鲜到几时吧!
十四阿哥胤祯的贴身侍卫石虎,最近十分纳闷,主子爷这是玩什么新鲜花样,三天两头跑去逗一个小孩子?
天蒙蒙亮,胤祯就骑马到了甘雨胡同,远远看着李海荣推开小院的门,沿着路慢悠悠的跑,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跑了两圈,海荣在杨树下站定,做了一套奇怪的拳脚,全身每个关节都活动了一遍,然后又加快速度跑了两圈,身上有点出汗了,最后慢慢走了一圈,才回到自家院中。
见他要关门,胤祯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这练功法子是谁教你的?”
海荣头也不抬,“我阿玛!”
他才不会说那是姐姐教的健身体操呢。这人都来三趟了,到底想干什么呀?
“不错,你阿玛教的对,这套拳脚颇有章法。你人小骨头嫩,一下子练猛了,只怕还会伤身。”
胤祯查过了,李万和只是个养马的小官儿。不过,他能想出这种耐心细致的法子,给小孩练武打基础,还是有点能耐的。若是个识趣的,自己可以抬举他一下。
“谢恩公夸奖!我阿玛当值不在家,恩公要不要在我家用早膳?”
“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胤祯大马金刀的往李宅客厅里一坐,拿起海荣买的早点就吃。石虎拦都拦不住。
“那个马二果然不是人贩子,顺天府打了一顿把他赶走了。不过这种混不吝,记吃不记打的,他以后要再找你麻烦,你怎么办?”
“我……”海荣的小脸皱得紧紧的,“我不怕他!”
“你小子才多大,哦,还骗我六岁,我都查了,你才四岁!”
海荣跺脚道:“……虚岁六岁!”
“不过你根骨不错,身高比六岁孩子也不差什么,”胤祯拿着架子,语气却十分诱人,“我最看不得那些小混混了,当然,他们也挨不住我一脚……”
海荣面上露出渴望之色,“我……”
“你想不想学?”
“我要学!”海荣再无犹疑,立刻向胤祯行了个大礼,“恩公,不,师父!收下徒儿吧!”
这人身手不凡,还有强横的伴当跟随,显然有权有势。从遇上他那天,海荣就想抱这条大腿了。
叫舅舅为阿玛,他根本不在乎,但阿玛保护不了姐姐!如今拜了这个师父,希望就大得多了!
回府的路上,石虎忍不住问了:“主子,您要收徒,只要说一声,多少人排着队给您跪门的——”
“你懂什么,”胤祯像捡了个活宝贝似的,一脸得意洋洋,“强扭的瓜不甜!”
作者有话要说:注:【国日贫、民日弱,举国无可筹之饷,无可用之兵】道光十八年,时任湖广总督的林则徐上奏支持主张严禁的黄爵滋,奏折中说:“鸦片不禁绝,则国日贫,民日弱,十余年后,岂惟无可筹之饷,抑且无可用之兵。”【来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