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番邦水鬼”
裕六领着自己的伙计离开望月居，雇了两辆大车，让伙计将广利行的礼物一一搬上去，押送回惠发商号包下的客栈。他又在街面上溜达了一会儿，买了几幅时新的“通草画”。
“通草”是指画纸的材质名为通草，又名通脱木。这种纸不是用纸浆造的，而是通草的灌木茎髓切割而成，又轻又薄，呈半透明状。在这种纸上用水彩绘上市井百态、花鸟鱼虫、戏剧肖像，竖起来看活灵活现，仿佛要脱纸而出。
“通草画”是广州特产，大部分直接出口海外，北方销量较少。裕六扮演着北地客商，连问了几家的价格，各种花样都收购了一批。
裕六笑眯眯的回到客栈，让两个伙计在门口守着。
关上房门，裕六的脸色骤然下沉，一拳砸在影壁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胡十五正在清点账目，闻声抬头，看裕六脸色都变了，想了想，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给贵人们送助兴之物是这些商家的一贯行事。主子就想让他们这么以为的。”
裕六满面阴沉，冷冷道：“不是壮阳助兴那么简单！我听说此物有邪性，食之成瘾。我写个暗记签子，你贴身保管，先带队把东西送回去，让主子定夺吧。”
胡十五惊愕道：“他们没这么大胆子吧？你怎么不一起回去，虽说没找到东印度公司，但西洋和南洋的商船也查了十几艘，各种洋货都取了样品。主子说过这事要慢慢查，不急于一时。”
裕六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主子要的方子一个都没有，让我怎么交代？只能去找那位，”他伸出两个手指头，“看能不能将功折罪。”
胡十五苦笑道：“那位在查女主子的事儿，万一查出了什么忌讳，那位可是会杀人灭口的，你不说躲着点，还凑上去！”
“能查出什么，你没明白主子的意思……”裕六猛地打住话头，“主子的事儿不是咱们能谈论的。别问那么多，就按我说的办。”
“得，你是头儿，听你的。只是你要留下，不能单打独斗，让典七郑九跟着你，他们的身手最好，又带着鸽子。不过，船上空了三个位置，广利行的耳目不会看不出来。”
裕六哈哈一笑，“别偷懒，这点小事还能难得住你？”
三日后，惠发商行的船队从码头开出去了，谢春一直挥手目送到船上人影都模糊了，才回转身，回到广利行，向掌柜的禀报。
“那伙人都走了？为什么又耽搁了两天？上船的人数核对过么？”
“嗐，这伙土包子见什么都新鲜，都往船上塞，临走竟然还买了一班小戏子，五男二女，都是水灵灵的苗子，他们说要带回北边儿调校。连同一个班主两个琴师，箱笼破烂还真不少，雇了三个力夫，结果又多租了两条西瓜扁……上船的时候我都一一的点过了，没有错。”
掌柜的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拿过烟锅子，点起加了“好料”的烟草，美美地抽了一口，惬意地吞云吐雾起来。
谢春羡慕地抽抽鼻子，一股异香钻入他的五官七窍，那份无与伦比的舒坦，仿佛吃了仙丹一般。
广州城外的官道上，摇摇晃晃走来一辆驴车，五六个短衣打扮的男子背着药篓手拿药锄，在车前车后护佑着。
离广州城大东门还有五里地，驴车在一片枯萎的荷塘边停下了。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注）
车帘撩起，一个面容清癯带书卷气的中年人走下来，看着荷塘里的残梗，摇头晃脑道，“本可入药的，可惜了，糟蹋了。”
“师父，在山上挖了一天药，腿肚子直发胀，”一个跟随的男子道，“前面就有一个茶棚子，为何不过去歇脚，却要停在这里？”
中年人瞪他一眼，冷冷道：“怪不得让你找白花蛇舌草，你就拿马鞭草充数。你要那对招子有何用处？不如挖了入药罢！”
那“徒弟”一缩脖子，好不委屈。二哥入戏太深了吧，从江宁出发照着女主子说的路线走了一趟，连那个破驿站都去过了。眼看要进广州城，怎么又演上了，女主子也没说过这个荷塘有什么事啊？
中年人见他一脸蠢相，气得一摔袖子，“荷塘里有破荷叶是正常，有团破衣裳还正常吗？”
几个“徒弟”一听，都挤到荷塘边上，果然见那枯枝败叶深处，漂着一件浸透了污泥的棉袍，再仔细一看，那不就是个人么。
他们都是练家子，其中一人从药篓里掏出一盘草绳，将一头栓成圆圈，略比量了一下距离，将草绳荡起，抡圆了丢过去，打在那人身上。
“没反应，不知死多少天了，”那人摇了摇头，还是翻身跳入塘内，顺着绳子过去，摇了摇那具“尸体”。
“哎呦，这人命大，还有口气儿，快，搭把手！”
几个同伴七手八脚把人从荷塘里往外拽，“他就一个人，怎么这么沉？水鬼附身了不成？”
终于把那倒霉蛋拖出水面，众人才发现他脚上绑着一根绳子，还有东西坠在水下。
“是不是投水自尽啊？”
“反正不是失足落水。”
“仇家上门了吧。”
“手艺不行啊，做得不机密，丢下人就走了。”
坠重物扔水里，这是常见的灭口方式，只是这荷塘淤泥占了一多半，这人侥幸没有被淹没。
“斩断绳索！”水里的人喊着，岸上的人就从怀里掏出匕首。
一阵凉风吹过，“水鬼”悠悠醒来，见自己的胳膊腿儿被很多人抓着，口中呜哩哇啦喊了起来。
“慢着！”中年人大喝一声，“小幺儿，他说的是什么鸟语？”
同伴中最瘦小的那人仔细听了听：“是英吉利话！他说什么箱子不见了！”
“把那根绳子下面的东西拽上来！”
又跳下去两个人，又是拽又是挖，竟然从淤泥中拖出一个十分沉重的木头箱子。
“水鬼”一见十分激动，喊得更起劲了，还挣扎着要去抢箱子。中年人一掌切在他后颈，“水鬼”扑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中年人不用猜就知道他喊的是什么意思。
“这箱子就是他的东西！小心点拿上来！”
驴车帘子拉得紧紧的，堵着嘴捆成粽子的洋鬼子和他的箱子就藏在里面。中年人和几个同伴一起步行，看着就是一个药铺先生带着挖药材的伙计。
一行人走得并不匆忙，路过茶棚的时候，茶博士殷勤地出来招呼。
中年人毫不理会，脚下不停，一行人过茶棚而不入，扬长而去。茶博士气得直瞪眼，瞅着他们进了广州城大东门。
到了城里，驴车转了几个圈子，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宅院。中年人进了院子，门上留了人把守。
一切安排妥当，中年人松了口气，露出阴恻恻的笑容，“这趟运气不错，刚到了广州，就大发利市，捞了一只番邦水鬼。把他的箱子打开看看。”
洋鬼子落水的时间尚短，木头箱子还没有糟烂透水，里面的东西还是干燥的。几件洋布衣裳，一个皮制的钱袋，都是寻常之物。还有几本花里胡哨的洋文书，一堆玻璃的瓶瓶罐罐。
那些罐子特意烧制的很厚，翻滚颠簸一点事没有，应该有什么特殊用处。还有几个金属部件，接口刻着螺纹，看样子能拧到一起。
“这是做什么的？也不像是什么洋药……”中年人一边想着，一边翻开一本洋文书。
绕是他见多识广、铁石心肠，猛一看到书页里仿佛把活人剖开，鲜血横流的插图，也吓了一跳。
仔细一看，图上画的是人身上有很多管子，血液在管子里转着圈儿流动。和中医的经络图倒有几分相似，但显然不是一回事儿。
“怎么可能呢？哪儿找那么多管子塞进皮肉里去？砍过多少人了，只见过血喷出来，再就是骨肉，什么时候见过管子了？”他看不懂字，翻了翻就放下，觉得这洋鬼子真是异想天开。
落水的八成是个番医，本国混不下去，跑到这招摇撞骗。该不会是医死了人命，才被报复扔池子里的？
中年人起身，到外间找到小幺儿，把洋文书给他看，又问道：“你的英吉利话行不行啊？能审那个水鬼吗？”
“二哥，我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小幺儿翻了翻书，脸色发苦，“平常说话还能应付，但这字儿我实在看不懂啊。”
“那就别管字儿了，”中年人说道，“先问问话，看有没有油水。”
小幺儿就在后宅的密室审了那个“水鬼”，没费什么事，洋鬼子已经吓坏了，叽哩哇啦一通说个不停。
“二哥，咱们运气不错。这是个英国鬼子，他有个师父，在什么大学堂里教书，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按上一个不敬神灵的罪名，他们的朝廷信了，把他师父一把火烧了。他带着师父的遗物坐船逃过来，结果还是被仇人追上，随手就给沉了塘了。”
巧立名目打击异己，这种事从古到今多了去了，洋鬼子也这么干，一点都不稀奇。“二哥”听了眉毛都没动一根。
小幺儿赔笑道：“他还说那个箱子里有什么镜子，能看见水里的东西，说得稀里糊涂的，我就听不懂了。”
“水里的东西？胡言乱语，难道这是西洋照妖镜，能看见水鬼不成？”
中年人这回皱眉了，这洋鬼子该不是个疯子吧？那就毫无用处了，报上去那可是自找倒霉。
他翻了翻那几个金属部件，又觉得不像。这么严丝合缝精心打造出来的玩意儿，疯子可做不出来。自己不识货没关系，主子识货就行了。
“二哥”琢磨了一宿，把箱子里的每样东西都用棉花裹了，分开放在药箱子里，小幺儿带三个人押着“水鬼”，一起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一下子走了四个手下，“二哥”有点发愁人手不太够。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查探收养过女主子的广州知府一家的情况。
转过天来，裕六带着典七郑九找上了门。三个人排成一溜，低着头笔管条直地跪在“二哥”面前。
“二哥”目光冰冷，说话也带着寒气儿，“怎么的，差事办砸啦？谁给你们的胆子擅离职守？”
裕六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掏出怀中的鸽子。
“二哥容禀，我的差事已经派人回去交代了，只是没办圆满，来求二哥帮忙。但错有错着，我们哥仨昨天夜里收到了新的条子。主子让咱们注意着，太子门人要查两广防疫，九爷要查广州财政，都是奉了圣旨的。两拨人前后脚出的京，这几日就要到广州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唐]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PS、因出现了口口，修改了个别句子。